讲点以前的故事吧。
有些久远的故事。当真久远的故事。
其实她自己都记不得的,关于她的故事。
她出生在仲夏。蝉鸣躁耳的季节之盛。
她的母亲久经产痛生下了她。相较于长久的产痛,出生时她真的很小。小得两手就能握住。
她的父亲是个流浪商人,在她出生时正待在邻村。梅雨蚀断了桥樑,害得他没能见证女儿出生的瞬间。
代替她父亲守在这的是山丘对面的异邦男人。
非亲非故的他守在这里,是因为她的母亲便血严重。异邦男人是村里唯一的魔法师、医生、药师、木工、建筑家、老师,所以她母亲的便血一严重,村民们就带来了那个男人。
于是可笑的是,第一个抱她的就是那个异邦男人。
男人日后坦白,他是第一次见到初生的婴儿。没想到会那么小那么皱那么丑。因此她生气地扔出了书,男人便大笑着安慰似地说道。不过所有初生的丑孩中,恐怕你是最漂亮的吧。
男人的性格意外地纤细,可想而知面对初诞的生命他是多么地激动。
她姗姗来迟的父亲不停地向男人磕头道谢。什么「拜您所赐孩儿和妻子都还活着」。什么「您是我的救命恩人」。男人只是尴尬地笑着。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她的父母想给唯一的女儿起个好名。然而乡巴佬的知识浅薄不堪得就像勉强没过脚腕的小溪。
因此她的父母抱着她找到了男人。被邀请抱孩子时,男人拒绝了两次,第三次才像抱着薄薄的玻璃人偶似地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孩子。
男人姿势僵硬地把她抱在怀里时,她的父亲立刻机灵地请求。不给孩子起个名字吗。男人一再确认没关係后,这才望着她美丽的褐色眼瞳,亲切柔和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伊芙。
就叫伊芙吧。
既然守候在你出生的瞬间,我会守在你的身边直到你死去的瞬间。
她的父母十分满意地带着她回去了。他们不知道的是,那名字是过时的古名,即使过时的潮流转来转去又转了回来,那名字在之后的300年里也完全不会流行。
总之。
毕竟是蠢。
村里来了外地人是件颇为稀罕的事。
金髮披至肩下的青眼女子。
毫无雀斑的白皙脸庞乾净得犹如陶瓷人偶,穿着的衣服虽脏却是添加了高级布料和银丝刺绣的贵族礼裙。
带来女子的是潘斯大叔。说是在务农回来的路上发现了倒在路边的女子。
有关女子的消息不过半日就传遍了全村。村里为数不多的年轻男人和数量稍多的老男人怀着好感积极地奔向了女子。
村里的元老们也颇为中意这个礼貌文静却来路不明的女子。城市的氛围和优雅的口吻、身姿、表情、满是紧张的模样和发怯的兔子眼,完全足以牵动全村男丁的心魂。
当然,伊芙并不怎么关心。毕竟她压根就不关心男人的事情。
不过村长克布斯因为她和那女人年龄相仿,就决定让其寄宿在伊芙独居的家里。虽然村民们对这女人既欣赏又满意,却又不想家里来个人抢食佔床,于是这种事就被推给了20代后半的独居女子。
当然,即使不满意她也没有反对这个决定。毕竟她要是拒绝了,可想而知那女人下一个会住进谁家。
死也不要。这年轻漂亮的女人在老师家受关照什么的。
「名字叫什么?」
刚进家门,伊芙就没好气地问道,甚至没有回望跟来的女子。
她毫不掩饰厌烦的神色。无依无靠的女子畏畏缩缩地匆匆跟来,拘束地站在门口肩膀一颤。
「咦……名,名字啊。」
「就算失忆了自己的名字好歹记得吧?」
伊芙解下了薄斗篷,草草地挂在木椅背上,问道。虽然装作很懂,其实伊芙是第一次遇见失忆的患者,所以并不怎么清楚。
面对无知的提问,女子露出了十分为难的表情。
「十分抱歉。我不知道。不记得了。」
「随便起个吧。」
「……啊?随便起吗?」
「随便起。有名字叫起来才方便吧?就算养了猫猫狗狗都会给起个名字,人没名字就不奇怪吗。」
然而听了伊芙的话,女子却只是踌躇着什么都没能回答。
起个名字怎么难得那么磨蹭,伊芙有些烦闷。那行动是因为本来就傻,还是患有失忆症的缘故,不然是故意告诉众人她的软弱无害吗,伊芙不得而知,因而愈发不快。
「那就帕吉尔、萝兹玛丽、塔伊姆,从中选一个吧。」(译注:中文为罗勒、迷迭香、百里香)
伊芙依次报出了陈列在厨房窗边的药草的名字。
有了选项,女子的表情顿时明朗了些。想了一会后,女子小心翼翼地说出了她的选择。
「那个,那就萝兹玛丽。」
她似乎选择了最保守最平凡的名字。伊芙大大地点头,随后答道。
「就叫塔伊姆吧。」
接着她抛下发懵的女子,独自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在伊芙看来,塔伊姆是个有点蠢的女人。
首先她一直黏着冷漠不善的自己傻呵呵地笑着。
是缺心眼吗。又或许她不是贵族而是奴隶出身。毕竟没有沾上唯命是从的奴性的话,普通人是做不到那样的。
兴许是生存本能之类的吧。没了记忆也没了归处,不知道会在伊芙家里叨扰到什么时候,她或许觉得要得在家主面前好好表现。
比如有时饭吃到一半,塔伊姆就像伊芙的老相识似的,以亲切温柔的语气抛出这么个问题。
「伊芙小姐几岁了?」
搅拌着玉米粥的伊芙瞪也似地抬起视线望向塔伊姆。塔伊姆正坐着喝盛满木碗的玉米稀粥,就连舀粥喝的姿势都优雅而又端庄。
「二十七。」
「虽然不太清楚,但我觉得伊芙小姐好像比我年长。」
「是啊,我也觉得。所以别再说话了好不?」
「啊,好的!我想和伊芙小姐处得更亲一点!那我可以叫您姐姐吗?」
塔伊姆目光闪烁地问道。她貌似想以此为契机拉近和伊芙的关係。
然而,伊芙斩钉截铁地划了道线。
「不行,噁心。」
「啊……抱歉。我太过火了吧?」
见伊芙果断地划线,塔伊姆便没再纠缠。伊芙瞥了眼当场发闷的塔伊姆,一口一口地舀起了玉米粥。多次加水再三熬煮的玉米粥现在什么味道也没有。
其实她并不讨厌塔伊姆。
硬要说的话只是不在乎。
伊芙理解不了为何要和他人处得亲切。有的人外向有的人内向,虽然会有人享受社交,但也有像她这样只觉得又累又烦的人吧。
当然,她并非从未努力与人交往。在教导学院时她和校友们有过交际,和村里的其他人也处得没什么问题。虽然她并没有那么做的强烈意愿,只是在老师的多次叮嘱下才做的尝试。结果嘛,就是领悟到所谓人类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存在罢了。
没办法。
毕竟她的身边有个真正厉害又帅气的人。
别的存在不就自然显得无关紧要了吗。
伊芙放下了勺子。玉米粥还剩下一半多,她却没了胃口。
她厌倦了只为活命的进食。幸好晚饭不用喝玉米粥了。毕竟现在已经够没食慾的了。
「反正塔伊姆一天到晚都没什么事吧?别光顾着吃饭也做点事情呗?」
面对伊芙叱责似的冒犯言论,塔伊姆微微涨红了脸。
「我,我会的。我会努力做的。」
「晚饭已经没东西吃了。听说忒欧爷爷家在修屋顶,去添把手就能分到土豆。你就去挣点来吧」
「是!我会努力多挣点土豆来的,伊芙小姐!」
确实乖巧。
她并不讨厌乖巧的孩子。毕竟派得上很多用场。
伊芙面向塔伊姆,第一次微微地笑了。虽然只是提起一侧的嘴角失笑,初次见到伊芙对她笑的塔伊姆当即露出了豁朗的表情。
终于被认可了,终于派上用场了,她显然是这么想的。真是个积极的孩子。或许她的消极思考随着记忆一同丧失了吧。
就在那时。访客来了。
陈旧的玄关门没有敲门声地开了。伊芙和塔伊姆同时望向了打开的门。
黑髮垂眼的男人站在那里,露出有些睏倦的表情。进入屋子的男人交替看向塔伊姆和伊芙,随后先向塔伊姆问候道。
「你好,孩子。你就是塔伊姆啊。」
「您……您好!初次见面!」
塔伊姆霍然起身弯腰问候。于是椅子猛地向后倾倒。伊芙立刻「啧」地咂舌,塔伊姆便知趣地急忙扶起了椅子。
看到这状况的男人慢悠悠地走向餐桌对伊芙说道。
「两人相处得挺好吧?」
「老师是来监视的吗?」
「没那回事,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性格。」
「别当我是什么坏蛋。」
「没,没错!伊芙小姐待我非常地亲切!光是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就足够让我感激了!」
塔伊姆为了解除对伊芙的误会热情地辩护道。
她的反应令男人苦苦地笑了。这话是真心的吗,不然是害怕伊芙的眼色才做的辩解吗,男人不得而知。说实话从经验上讲后者的概率更高,所以他有些担心。
然而伊芙「哼」地嗤了声鼻子,追究似地对男人说道。
「好,听到了吧?现在怎么办?因为老师就我心情受损了。」
「是,是。我错了。我们伊芙这么善良,我却不知好歹地瞎唠叨。对吧?」
男人露出了掺着叹息的微笑,伸出手抚摸着伊芙的脑袋。
大手轻轻地拨弄着伊芙的头髮。
本该为髮型被毁而生气的伊芙一经抚摸,不知为何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毫无抵抗地乖乖地交出了脑袋。那反应像是习惯了,不,像是期待着他的手法。
塔伊姆獃獃地望着那模样,彷彿突然想起了什么,发出了「啊啊」的感叹。
「吃完了,我先打水去了。」
「啊,要打水吗?那就由我——」
「没事!您就请坐着聊会吧!舀满水罐是我的工作!」
「怎么,是要让家里来的客人干活吗,伊芙?」
男人叱责似地望向伊芙。
然而伊芙却只是嗤之以鼻。
「客人?一般会把寄人篱下的人叫客人吗?」
「哈啊,伊芙。话怎么说得这么——……」
男人正要接着训斥,焦躁地看着这对话的塔伊姆便大声地插了进来。
「没事,没事!我确实是在受人关照,只有帮些力所能及的忙才能心安!不要紧的!我,那就先失礼了!」
塔伊姆急忙喝乾了面前的碗,接着匆匆离开了家门。那行动十分倥急而拘束,伊芙和男人却没能忍心阻止。毕竟一旦阻止,她大概会更加激烈地喊着「没事!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