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江之泠在傍晚时分醒来。

「呃，出了不少汗啊，我去帮你拿湿毛巾擦下，你先把葯吃了吧。」

刚睡醒的江之泠显得慵懒又迷糊，眨巴着湿润的眼睛盯住我。

「不是在做梦呢。」

「果然在你看来，只有在梦里我才会照顾你吧。」

我是能理解她的想法啦，毕竟我二十多年的人生里都是在麻烦她，从来不曾为她做过什么。

现在忽然角色对调，肯定会有种做梦一般的恍惚感。

对我来说做这些事倒没有什么不习惯的感觉，反而比伺候那些猫狗简单。

「要老实吃药啊，我记得你很讨厌吃药吧。」

「那个早就克服了。」

「诶？明明小时候吃的时候都苦得流眼泪了。」

「因为不好好吃药，快点好起来会更麻烦照顾我的人呢。」

「我说你啊……」

从发烧到晕倒被送到医院输液，到我见到她开始，她嘴上就一直抱歉个不停。

「为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接受别人的好意？你就这么怕麻烦别人吗？」

「……对不起。」

「这里不应该道歉啊。」

她微红的小脸露出消沉的表情，明明是张秀色可餐的脸蛋，落入我眼中却只会催化我叹气的冲动。

懒得论述理由，我从卫生间里打盆温水，将她擦脸的毛巾浸湿一起带到她房间，回来时葯已经吃完了。

「小浩，让我自己来吧……」

「你好好躺着。」

不由分说地拧乾毛巾然后扔到她脸上，真上手时我还是收了力气。

轻轻擦拭她的脸庞、额头、鬓角和颈脖，哪怕隔着毛巾都能感觉到她的肌肤比我柔软很多。

擦乾汗后她的呼吸微微加重，脸蛋反而更红了。

「我太用力了？」

「不是……只是有点不好意思。」

虽然这样说着，她湿润的瞳孔依然紧紧注视着我，最后反倒是我不太自在地撇开脸。

「体温计我也拿过来了，你要含着还是放在腋下？」

「小浩，这样的话女孩子很难回答呢。」

「有什么关係，反正都是姐弟。」

「嗯……我还想再跟小浩聊会天呢，不过体温计还是让我自己放吧。」

这种事我也没打算亲自动手啦……

「话说小浩还没吃晚饭吧？要是等会儿退烧了，我就起来做晚饭。」

其实不止是晚饭，我到现在连中饭都没吃，被她这样一说确实有点饿，但我还是摇了摇头。

「今天你就好好休息，只是晚饭而已去外面买回来就可以了。」

「这是生病的特权吗？」

「你可别为了这种特权再生病啊。」

「真让人难以抉择。」

「一点都不难！」

江之泠看上去显然心情不错，难得露出微笑说这种玩笑话。

「小浩今天会一直照顾我吗？」

「毕竟你生病了嘛……」

「那小浩能不出去吗？晚饭叫外卖就可以了。」

「可以是可以，不过这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她轻轻摇头又点头，充满眷恋的脸庞上，看我的目光温柔到像要将我融化。

「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不想浪费今天的任何一秒，因为等到明天小浩就不会像这样陪在我身边了。」

「……」

彷彿缅怀窗外聒噪不休的夏蝉，极力咏唱夏日的盛大与短暂，她话语间满足而惆怅的情思正是如此意味。

我忽然感觉自己稍微了解了一些江之泠，她毫无疑问是个悲观主义者吧。

联想到她从小到大的表现，她对任何事物都是不争不抢的态度，是因为觉得自己无法拥有吗？

所有触手可及的事物在她眼里皆如琉璃般脆弱，她正是如此悲观至极——

「我说江之泠啊……」

就连我都忍不住为她感到郁闷。

「你总是努力做好每一件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小浩为什么这么说？我很努力吗……」

「当然努力啊！要是你都不算努力，那我根本就是在混吃等死！」

虽然我确实有在混吃等死，但那也只是这三年家里蹲的事。

「从小到大，你无论是学习还是家务，都在努力去做吧？明明没有人要求你这么做。」

正因为我有她这样一个任谁来看都认真努力的姐姐，无论是爸妈还是老师都要我向她看齐，虽然不至于因此厌恶她，但还是会感到不耐烦。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她从小就是我作为榜样的对象，我或多或少有以她为目标而做出些许努力，否则最后哪怕是三流大学我也考不上。

「确实没有人要求我这样做，但我觉得这样做无论对我自己，还是对别人都比较好。」

「会这么想就足以说明你很努力啦，至少你在努力思考自己的人生，并且严格执行了。」

「这不是很普通的事吗……」

「你说这种话在我听来完全是在炫耀喔？这要是普通的话，跟你一比我完全就是个自暴自弃的废物。」

还是不可回收对社会毫无价值的那种。

「不是这样的小浩！」

她听到我这么说情绪有些激动，甚至想坐起身但被我制止了。

「小浩绝对不是什么废物，虽然小浩很容易放弃一些事情，但小浩却很擅长反思，是个很开朗积极的人呀，只要待在小浩身边就会感觉每天都充满生趣。」

「……」

我对江之泠口中的自己感到十分陌生，不禁感觉这些都是她的错觉，毕竟跟一个家里蹲生活能有什么生趣？无论怎么想都只有堕落才对。

「但我和小浩是截然不同的类型，毕竟我……很阴沉吧。」

她对自己的评价倒是没什么错，暂且不说现在进入社会后是否变得圆滑了一些，以前上学时江之泠确实是个根本不说话的阴沉角色，但因为她长相漂亮的缘故也有些人反而认为她只是比较高冷，果然阴沉与高冷的差别还是看脸。

「所以我们的性格其实有一定程度上的互补，如果不是小浩一直陪在我身边，我的人生一定会无比黯淡。」

要说互补的话，江之泠在我身边究竟让我收穫了什么——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父母的打骂！

不过现在想想我从小就是个狂妄的小鬼，该说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是精力过于充沛呢……总之调皮捣蛋做出的蠢事实在不少，如果没有江之泠这样的姐姐作为对比，我恐怕还会肆意妄为到长大吧。

她的存在对我来说起到牵製作用，让我没有成为狂妄的大人，但似乎也有点矫枉过正——我成了自甘堕落的家里蹲。

忍不住露出苦笑，我不禁发出感叹。

「我完全不知道这些事啊，感觉像跟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姐弟就是在原地踏步，对你根本就什么都不了解。」

「小浩很想了解我的事吗？」

「当然啊，再怎么说都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家人，以前浑浑噩噩的当家里蹲就算了，现在好歹也算从家里蹲毕业了，如果能多了解你一点，以后相处起来也会更融洽吧。」

「以后吗……」

不知道她从这个词引申出了什么念头，总之她眨了眨眼睛最后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

「嗯，为了以后呢。既然小浩想了解我，那我……就开放自己的所有让你了解。」

会觉得这句话充满歧义一定不是我的问题吧？

好在她所谓的开放自己并不是指物理上的。

江之泠让我打开她书架旁的柜子，在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许多笔记本——关于这个笔记本我似乎有点印象。

「这是你小时候用来写日记的笔记本吧？」

「嗯，这个笔记本已经停产了，好在我以前买了很多。」

「那也就是说……」

「这里面全是我写的日记，这么多年来写的都在里面了。」

我看着柜子里满满当当的笔记本不禁有些哑然，同时理解了她如何将自己的所有开放给我看。

「最左边第一本是我刚开始上小学开始写的。」

顺从她话语间的诱导，我从最左边抽出一本笔记本翻开。

——今天江林浩哭了，妈妈让他叫我姐姐，他不想，说我太好欺负了，叫我这样的人姐姐很丢人，妈妈说就只有他才会欺负我，所以打他了。

……

说起来在外人面前叫江之泠姐姐的习惯的确是从小被我妈打出来的。

看到这篇言语稚嫩，还有很多拼音的日记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不好的回忆……

于是急忙翻到下一页。

——今天江林浩生气了，爸爸给我们两个买了冰淇淋，他一边跑一边吃，掉在地上了，他想让爸爸再给他买一个，但爸爸不肯，他就很生气，还要我把自己的冰淇淋给他，爸爸看到就骂他了。我说自己不喜欢吃冰的，偷偷给他吃了，他很开心。

……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江之泠。

「原来你不喜欢吃冰的东西是假的吗？」

「小时候是假的，这样小浩就能吃双份了，但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没吃，就真的吃不了太冰的东西。」

她平淡的回答让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但心底的感动却骗不了自己。

再翻到下一页。

——今天江林浩带我出去玩了，他的朋友很好奇我这个姐姐，我很听江林浩的话，他让我跟他一起玩捉迷藏，我偷偷告诉他别的朋友藏在哪里，被他全都找到了，朋友都说他很厉害，他也很高兴。

……

小时候的我居然连捉迷藏都要作弊吗？

看着这本日记我不禁想起很多跟江之泠一同度过的童年记忆，虽然我很少跟她一起玩，但相处了那么多年，还是会留下一些回忆。

同时看到这里我也发觉到一件事——

连着翻了许多页，果然日记第一句话永远是以「今天江林浩……」为开头。

明明是她记录生活的日记，却偏偏写得像是「江林浩观察日记」，对她来说日记的主要作用就是记录我每天发生的事吗？

我将日记本放回柜子，看了一眼江之泠，见她没有制止就又从左边靠前的位置随便抽出一本。

翻开后从字迹来看应该是江之泠长大一些后写的，整体叙述也成熟了不少，开头不再是固定的观察日记体，而是加入了一些自己的思考。

跳跃着看了几页后，我突然注意到这篇日记。

——久违地想起小时候的事。记忆里永远是那个窄小阴暗的出租房……

——只要讨好他就能活下去……

——这就是我最初的动机。

……

看完后我忽然感觉有些难过，和小时候没心没肺的我相比，江之泠实在过于早熟了，无法想像她是如何小心翼翼地与我相处。

但就算现在安慰她也于事无补，毕竟我眼前这个人就是由这些经历构成的，倘若怜悯她的过去就是在否定她这些年忍受苦难的坚强，事到如今她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

我默不作声地翻着日记，同时心里感慨自己小时候还真是有够混蛋，很多在她描述中轻描淡写的恶作剧，在我的印象中都是满怀恶意，但在她看来却只是幼稚的弟弟向姐姐撒娇而已。

——家里最近养了几条金鱼……

——这就是我最初意识到彼此作为姐弟的瞬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