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間 五

无论什么问题都能解决的编辑——这种话我是不相信啦。

但林下斋这家伙对他的编辑坚信不疑，并要求我腾出宝贵的周末跟他去出版社商量合作的事。

于是这天周末我跟他在出版社碰面，与他的编辑在小型会议室展开合作讨论。

「首先，关于两位老师的情况我已经有了解了。」

杨编辑推了推眼镜，我跟林下斋这家伙理念不合，难道他真有办法可以解决？

「关于风野草籽老师作品的风格，总结来说就是逻辑缜密以及顺其自然，这是赋予人物个性后能够让人物自行思考高超技巧，可以说每个角色都拥有自己的灵魂。」

明明是轻小说编辑，眼光还真是毒辣呢。

「而木村拓斋老师作品的风格，则是倾向于出乎意料的惊喜以及超出常识的趣味，也就是所谓的约定俗成。」

惊喜？趣味？明明都是模板似的展开，能有什么惊喜和趣味？约定俗成不过是烂梗的统称。

「确实乍看之下，两位老师的风格并不适合一起创作，这就像在做化学实验，新作会根据双方风格的佔比不同而产生截然不同的产物。」

「倒不如说我感觉只有爆炸的可能性。」

林下斋这家伙的观点难得跟我相同，而杨编辑也是点了点头。

「而这种情况的解决办法有两种。」

「真有解决办法？还有两种？」

我忍不住问道。

「没错，第一种就是掺入类似中和剂的存在，在你跟木村拓斋老师的新作里，加入能够中和两人风格的元素。」

杨编辑将準备好的文件给我和林下斋每人发了一份，文件上是一些轻小说的段落截取。

「这是我收集过来的可以作为参考的轻小说，你们可以先看看第一个案例，这本《回到东晋发现王羲之是女孩》。」

「啊这本我知道，现在好像在网上连载很火的轻小说吧？我也有看过，很有意思的。」

果然林下斋会喜欢这种东西。

「有意思吗？随意篡改历史人物形象，就为了弄些哗众取宠的噱头。」

「很有意思呀！就是因为家喻户晓的人物形象被颠覆，才会感觉很有新意。」

一言不合就有吵架的迹象，杨编辑见状连忙出来劝和。

「两位老师先冷静下，我这里会拿这本轻小说作为案例，主要是因为这本书的作者是位历史学的研究生，他閑暇的时候就喜欢看点轻小说，对于轻小说的各种元素都了然于胸，但又感觉历史题材的轻小说太少，于是就自己写了一本结合历史与轻小说的作品，虽然是轻小说，但作者在作品里描述的东晋相当严谨，这也是他作为历史学研究生独有的考究。」

的确，稍微静下心来看一会儿，就感觉作者对于东晋的了解相当深刻，无论是历史背景还是衣食住行，都有一股浓厚的时代感。

「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很有意思！」

「又不是你写的，你有什么好骄傲的？」

「因为这本书里也有许多约定俗成的展开呀！像是男主不小心闯进女主房间，发现她是女扮男装，结果被王羲之绑起来用毛笔插他鼻孔。」

「听着就感觉好脏……」

这时杨编辑又继续说道。

「这就是我说的第一种方法，在严谨的历史跟有趣的角色之间，作者找到了一个适合自己的创作方法，而将这两种元素结合在一起的中和剂，就是故事的内核。」

「故事的内核？」

「像这本《回到东晋发现王羲之是女孩》，故事内核就是不影响原本的时代发展，将历史上的王羲之替换成更适合轻小说的角色，在原本的设定上加入更多的萌元素。总得来说就像是陪一个可爱的女书法家一起感受风土人情、时代变迁，从而带来趣味与感动。」

「你的意思是，我跟林下斋只要找到共同的故事内核，就能将我们两个的风格融合在一起？」

「就是这样。」

正当我开始思索时，林下斋自信满满地插话。

「喔，那很简单嘛！只要来一本推理漫画就好了！比如说《我的老婆是狄仁杰》？」

「我才不会画这种哗众取宠的东西！而且你这根本是照搬！」

「不挺好的吗？我连开头都想好了，男主是个现代侦探，穿越到古代碰到一个萌妹子，发现她就是狄仁杰，然后狄仁杰是个啥也不会的侦探，于是他就在一旁辅助……」

「男主是不是还姓李名元芳？」

「你很上道嘛！」

「上你个头啦！到头来这故事怎么感觉跟某小学生侦探漫画一样？狄仁杰破案的时候乾脆让元芳给她来一手刀，然后躲在角落里替她破案算了！」

「啊啊……这似乎也挺不错的。」

「去死啦，我绝对不要画这种东西！」

果然只要一跟这家伙对话，火气就忍不住往上冒，跟他合作不随身携带速效救心丸早晚会暴毙。

「看来第一种方法不行呢……」

杨编辑露出苦笑，随后开始讲解第二种方法。

「如果不能找到中和两人风格的平衡点，那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乾脆就任由两人的风格各自体现。」

「那不是分分钟就爆炸了？老杨你这方法靠谱吗？」

「你们看看文件上第二个案例。」

按照他的指示我看向第二个案例，这回是一本漫画的複印——啊，我看过这本漫画。

「这本漫画可是名作，讲述一群女高中生在遭遇海难流落到荒岛，然后这个荒岛上有一群食人族，于是这群女高中生每天都要忙着收集求生资源并且逃避食人族的追杀。而且这个漫画最大的特点就是两种极端的画风，在女高中生的画面上偏萌系跟日常，而出现的食人族则是相当写实跟硬核的画风，据说是因为漫画家两种都想画就乾脆两种都画上了，结果读者的反应意外的好。」

「这种漫画都能火，不得不说业界要完……」

「你懂什么？就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面带来的冲击感，才会让读者欲罢不能呀，趣味比起约定俗成来说不知道高级多少倍。」

林下斋耸了耸肩，对我的话不以为然，就是因为他总摆出这种态度才那么让人生气。

放下文件后我看向杨编辑，对他要说的第二种方法有了大概猜测。

「你所说的第二种方法，就是打算让我跟林下斋各自发挥风格，将自己想要的元素统统塞入进去，形成一种对立的魅力吧？但我可以保证，这是不可能的事，要说为什么的话……」

我眯着眼睛与林下斋对视，他也像感受到什么似的对我投来不服输的视线。

「我跟这家伙的风格完全不是对立面的感觉，我们在次元上就根本不一样！」

我知道说完这句话后会有什么后果。

林下斋果然皱起眉头瞪着我，眼神完全是要吵架的意思。

但这也比他继续嬉皮笑脸说一些不着调的话要好。

「我发现你其实就没打算跟我合作，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只是想找个由头来嘲讽我吧？」

「小斋，不管是跟风野草籽老师，还是跟同班的女生，这样的语气都很不礼貌呀。」

「可这个人今天完全就是来挑衅啊！」

「在觉得人家是在挑衅之前，先弄清楚她为什么会生气吧。」

我惊讶地看向杨编辑，他也对我投来歉意的笑容。

明明一直置身事外似的看着我们吵架，感觉倒是很敏锐呢。

只可惜林下斋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蛋。

「这种事谁知道啊，反正她就是敌视约定俗成，认定自己喜欢的东西以外都是垃圾。」

「就是你这种态度最让人讨厌。」

「哈？」

他猛地撑着桌子站起身，我也不甘示弱地抬起头与他对峙。

「明明我已经那么迁就你，为了能跟你合作，你以为我到底忍了你多久！」

「需要靠忍耐才能达成的合作还是算了吧，说得就像是我强迫你忍我一样。」

「你的意思是我忍你的态度反而让你讨厌？」

「我讨厌的是你什么都不清楚还自以为是的样子——当然，这还只是一小部分。」

「恕我原话奉还，唯独在你面前我不敢自称自以为是。」

很好！今天就算把他脑袋拧下来我都要吵赢这场架！

「我自以为是？从见面起就一个劲吵着约定俗成的家伙是谁？你的脑袋是在约定俗成的污泥里泡过吗？为什么非要强迫所有人都接受那种垃圾！」

「我从来没有强迫过你好吧？我只是看不下去你对约定俗成的偏见！」

「看不下去就非要扭转我的思想，然后用那种洗脑似的论调天天重複吗？」

「谁让你这家伙固执到这种地步啊！」

「如果坚守本心都能叫做固执，那我会向汉语机构申请将固执变成褒义词。」

这家伙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令我恼火的原因来自什么。

也对，他要是这种敏锐的家伙那我们早就开始共同创作了。

虽说如此，但我还是越想越气——

这种只有我自己清楚却无法让眼前这个蠢货领会而独自受气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我忍不住握紧拳头用力砸向桌面，涌入神经的痛楚令我的嗓音更加愤怒。

「说到底还是约定俗成的错！我根本搞不懂是谁将这种离谱的概念创造出来的！」

不……与约定俗成无关，才不是因为这种原因。

从初次见面起令我恼火的就不是约定俗成怎么样，令这份感情愈演愈烈的并不是我对约定俗成有多厌恶。

瞪视着眼里同样燃起怒火的林下斋，混合着难过与愤怒的情绪一口气倾泻。

「只要独居就一定会有美少女邻居，只要出门就一定会与美少女邂逅，只要是转学生就一定会是美少女！无论去哪里，无论站着坐着哪怕是死了——都一定会遭遇美少女，这样的世界你难道不觉得很恐怖吗！难道美少女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土豆吗？否则产量怎么会这么高！而且美少女无时无刻都在注视着你，无论吃饭睡觉上厕所都在注视着你，只要一有机会就马上出现在你面前，像这样的跟蹤狂就算长得再漂亮也根本喜欢不起来吧！」

缺氧的肺部彷彿被灼烧一般火热，透支氧气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回过神时我已经踩在会议桌上，眼前是林下斋错愕的脸庞，他如我一般喘不过气，原因来自我正紧紧抓住的衣领。

真想就这样拉着他下地狱结束这场无意义的争吵。

然而他眼里的迷惘转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坚定的光芒——

「就是像这样约定俗成的展开才是浪漫所在啊！像你这种只会一个劲吵着『噁心！』的家伙根本不明白约定俗成真正的魅力所在！因为你根本没有体验过约定俗成的恋爱到底是什么样！」

他发出低沉的吼声，眼神炙热而坚定，反衬得我像是漫画里的反派。

明明从来都不打算跟他对立，他却一次又一次将我逼到这个地步。

既然这样那就如你所愿——

「那又怎样？那种只会让人犯呕全身起鸡皮疙瘩的恋爱谁会体验啊！」

「亏你还妄称自己是注重真实体验的漫画家！明明就没体验过你还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摆明了吃下去会闹肚子的东西你会去吃吗！」

「我会！只要是美少女餵给我的，哪怕是看着吃了就会升天的黑暗料理我也会满脸笑容的吃下去！因为这也是约定俗成！」

「所以才说你们这些就知道约定俗成的家伙都是神经病啊！」

我发出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尖叫，过后大脑一片空白，嗓子隐隐作痛。

到底是为什么啊……会跟这家伙屡次争吵。

明明预想中的场景不是这样的。

灼热感从嗓子逐渐蔓延到眼眶，拚命忍住眼泪决堤的最后防线，也只会令决堤后变得更加猛烈。

我恐怕比自己想像中要软弱呢。

从尚未知晓他身份的初次见面开始，到已经知晓身份的现在，每次遇到他都免不了争吵。

只是争吵又为何会让我哭泣，那该死的约定俗成才不是让我产生眼泪的理由。

我只是忍不住擅自期待，而他又毫不犹豫地摧毁我的期待。

从初次见面起就是这样。

既然是我的粉丝你就多夸夸我啊……

就算这种话说不出口也应该多少意识到一点吧。

为什么偏要拿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跟我吵架？

又明明是我期待了那么久的相见，还像命中注定一般是我的同班同学，用你最喜爱的话来说这就是约定俗成。

却非要摆出那么险恶的态度。

到底是为什么啊？

跟什么作品什么理念都没有关係——

只是单纯的想要接近而已！

为什么这家伙就是不懂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