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距离上次约会已经过去了十来天，不知不觉到了十一月，深秋的氛围更加浓重。

这些天苏野莺似乎特别忙，原本我猜测是因为《无言与你》要结局的缘故，但她却说结局早就已经交稿。

一般一部作品结局到启动新作之间会有挺长的休息期，可在苏野莺身上完全看不到这回事，每天午休她都会让我找个安静的地方画人设，显然是新作中的人物。

关于苏野莺是个工作狂这点我早就明白，然而她最近总是给我一种很急迫的感觉。

虽然还没到临近死线的地步，但她确实有些拼过头了，明明是难得可以喘口气的休息期。

可就算我问起来她也只是反应平淡地回答——

「我一直都这样喔，反倒是某些没有危机意识的家伙才应该更加把劲才对。」

被她这样讽刺我也无法深究下去。

十一月初《无言与你》的结局话终于发售。

正如苏野莺之前说过的那样，上一话男主许伯言最终并没有跟多数读者想的那样去机场追女主苏合香，而是将两人最初见面时所在的那棵香樟树的叶子寄给她，意喻等待下次相遇。

放学后我连卫生委员的工作都先放着没管，直接去书店购买最新一期的《辉城周刊》，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到班里负责的绿植带。

这时苏野莺正拿着水壶正在给花卉浇水，见到我出现她皱着眉头埋怨道。

「你跑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今天打算翘掉值日，让我一个人来。」

「一般这值日都是我在做……偶尔让你做一天也不过分吧。」

话虽如此，我还是老老实实地从苏野莺手里接过水壶，而她的视线落向我手里的《辉城周刊》。

「原来今天是发售日么。」

「难道你连自己连载的漫画周刊哪天发售都不关心？」

「除了单行本发售以外，其他我都不是很在意。」

「不愧是人气漫画家，能理直气壮地说这种话。」

「况且这本漫画也跟我没什么关係了……」

总感觉她对自己的作品好像很冷淡啊。

「没什么关係？你是说将它画完之后就觉得大功告成，之后读者的反应就与你无关了吗？不关心读者反应的创作者可是早晚会吃苦头的哦。」

「才不是这个意思，赶紧把绿植浇完水回家吧。」

苏野莺还是老样子，站在一旁指挥着我进行浇水工作，半点没打算帮我。

回家后我迫不及待地拿出《辉城周刊》，直接翻到《无言与你》的页码。

期待了那么久的结局大概只花了十分钟就看完了。

结局许伯言长大成人，终日为了自己的工作奔波，某天许伯言收到一封信，信封里是片鲜嫩的香樟树叶。

意识到什么的他抛下正在商谈的客户，匆忙赶到那棵香樟树下，熟悉的身影在阳光下分外明媚……

可以说是十分王道的结局了，简直有点约定俗成的感觉。

说实话以风野草籽的风格，我甚至想过这两人就这样分离。

但这样的结局也算皆大欢喜，是能让人感动的happy end。

我满足地合上周刊，习惯性打开风野草籽的微博，看看其他读者对于结局有什么想法。

然后我便看到微博首页置顶的动态——

「《无言与你》最终话已发布，风野草籽携手《辉城周刊》创作的最终作品正式宣布完结，至完结起风野草籽老师将正式封笔。」

……什么情况？

封笔？意思是不再画漫画了？

这个消息是今天早上发布的，到现在为止已经有超过五千名粉丝转发加回覆。

所有粉丝都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感到震惊，毕竟封笔这件事之前完全没有半点风声。

我下意识在众多回覆中寻找有用的信息，竟然忘记自己明明可以直接找本人询问。

大多数粉丝都跟我一样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感到愕然。

其中也有小部分自认为找到事实真相的家伙——

「说是封笔，其实就是江郎才尽了吧，你们没感觉风野草籽的漫画越来越无聊了？尤其是《无言与你》刚更新的结局，简直老套到爆炸，一点意思都没有。」

真想把这家伙绑起来去给众多创作者道歉。

明明是如此王道的结局，想要表达的感动也尽数传达给了读者，他却用无聊来形容？

虽然读者总说风野草籽的风格类似推理漫画，但又不真是推理漫画，就算猜到结局又怎么样？

既然能叫王道，那就说明这是无数创作者呕心沥血寻找到的，能够最简单直接打动读者的展开，这家伙竟然一句话就将这些创作者的心血给否定了？

然而像他一样的粉丝还有很多——

「我就是感觉风野草籽跟一般的恋爱漫画作家不同，才会买她的漫画，说实话《无言与你》的结局让我很失望，实在是太普通了。如果能更加出乎意料，哪怕最后许伯言没有跟苏合香在一起，我感觉也比这种敷衍的剧情要好。」

「风野草籽以往的作品结局都会出现很大的反转，但这本《无言与你》从开头就平平淡淡，而且还是一如既往地把一些根本没有必要的伏笔用上，从而增加篇幅，一直到结尾都没有任何值得称奇的剧情。」

「能够及时封笔也是好事，看样子她也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可以创作的东西，选择急流勇退了吧。别忘了她的年纪还很小，这个年纪多多体验现实可能会对她的创作更有帮助。」

「与其把『风野草籽』这个招牌砸在自己手里，还不如趁早封笔，这样以后至少提起她还能让人感觉是个不错的漫画家。如果一直这么画下去，那就只是在透支『风野草籽』的风评而已。」

……

映入我眼里的彷彿都不是文字，而是浓稠无比的恶意。

无论哪个知名创作者都会有不少黑粉，平日里他们隐藏在网路中，只要时机到来他们就会倾巢而动。

对风野草籽的黑粉而言这就是他们最后也是最盛大的舞台。

他们不惮以最恶劣的想法去抨击风野草籽，试图引导舆论，成为意见领袖。

一般对于这种状况，公司都会维护风野草籽的风评，抑制这些人的行动，但这迴风野草籽的微博上没有任何动作。

完全是纵容入侵的野兽撕咬自家孩子。

我光是想想都不寒而慄。

关掉微博后我决定给苏野莺打个电话。

「有什么事么？」

电话接通后苏野莺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难道是还没看自己微博？

整理好语言后我试探性问道。

「听说你……要封笔了？」

「封笔么？某种意义上的确可以这么解释。」

「某种意义上？」

「真麻烦，干嘛非要抓着不放……」

隐约听到苏野莺叹了口气。

「『风野草籽』这个笔名被封印了，所以说是封笔也没问题。」

哪怕当事人能以平淡的语调来叙说这么沉重的事，我也没法这样听过就当无事发生。

风野草籽——这个笔名曾经对我来说，就像本初子午线一般，将我的世界划分为普通人与创作者两端。

追逐着这个笔名我才能踏入创作者的领域，而现在这条分界线要宣布退休。

儘管我早已跨过这条线，但偶尔回头看去我能以此衡量自己究竟走了多远，如今回头看去恐怕只有一片黑暗。

「到底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能这样轻鬆的放弃？放弃这个笔名甚至是放弃它所代表的荣誉。

「哪有为什么。」

苏野莺的声音听着依旧很平淡，彷彿真的对此不以为然。

「因为我不想用这个笔名继续创作漫画了，所以就放弃它了，就这么简单。」

「你说就这么简单……明明你用这个笔名创作了那么多作品，让那么多粉丝获得感动，这个笔名对你来说难道毫无意义吗？」

「确实是个值得纪念的笔名，也许我以后想起来会觉得有点怀念吧，但也仅限于此了。」

她对于陪伴自己这么久的笔名似乎真的好不眷恋，甚至发出有些轻鬆的笑声。

「话说回来，你倒是完全没怀疑我会放弃创作呀，明明微博上传得沸沸扬扬的。」

「那当然了，你根本没理由放弃创作吧，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放弃这个笔名，但你对创作的热忱我好歹还是每天看在眼里的。」

「嚯……真可惜，我还想着如果你说了那种傻话就可以把你骂一顿的。」

听到苏野莺还能一如既往说这种宛如恶魔的话，我就彻底放心下来了。

「所以说你必须放弃笔名的原因是什么？」

「该怎么说呢？大概是离家出走的感觉？」

「哈？」

「整天受到父母压迫的孩子终于决定要离开这个家，出去独自发展。」

「呃……难道是你们公司对你不好？」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关于风野草籽所在的辉城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据我所知是国内目前最大的二次元公司，不仅拥有国内最大的漫画平台，甚至拥有自己的动画製作团队，几乎独佔国内二次元资源。

当初要不是辉城没有轻小说平台，我肯定会选择跟风野草籽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但如果没有在现在的出版社旗下的轻小说网站碰上老杨，我有没有机会出道也是个问题。

「辉城对你的待遇不好吗？」

「在报酬方面辉城倒是相当慷慨，基本上业内根本没有能跟辉城相比的公司，每部作品发售的抽成都很高。」

「那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离开公司？」

「笨蛋！你以为只要给的钱多就算待遇好吗？况且我收入高也是因为我的漫画销量好，你以为在辉城的每个漫画家都收入很高吗？要知道辉城对于作品卖不动的创作者简直就是像对待垃圾，就比如你刚出道那会儿如果是在辉城，那你的作品被腰斩之后，辉城几乎就完全不会再管你死活，编辑会立刻把精力跟时间放在别的创作者身上。也就是说——失败即死亡。」

听着苏野莺嗓音低沉的恐吓，我无比庆幸辉城没有轻小说平台，同时也对老杨更加感激——下次出去吃拉麵我可以多分他一块叉烧。

「那你不是成功的例子吗？应该是别的漫画家羡慕的存在才对，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啊……」

大多数创作者的收入不足以养活自己，能够依靠版税养活自己的都是有点名气的创作者，而像风野草籽这种年收入百万级别的，几乎是所有创作者的梦想。

更何况实现这一梦想的还是个高中生，可以说『风野草籽』本身代表的就是天赋与机遇。

但苏野莺却将它轻而易举地抛弃了。

「因为公司不允许『风野草籽』这个笔名属于其他公司。」

苏野莺语调平缓又冷淡，彷彿在我打这个电话之前她就已经準备好了所有回答。

「你应该不知道，辉城在跟创作者签约时所制定的合同非常的苛刻，大部分公司都是以作品为对象进行签约，但辉城是跟创作者进行签约，签约之后创作者所有的作品归属权都是公司的，如何改编都由公司说了算，而且创作者还必须配合公司一切要求，否则公司就有权单方面终止合作。」

「听上去还真过分……」

「过分的程度远远超乎你的想像，不止是作品，包括笔名甚至是微博，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辉城的。没有在辉城待过的创作者根本体会不到这种感觉，简直就像旧时代签了卖身契的工人。虽然人身自由不会被限制，但对于一个创作者而言，就连创作思想都要受到辉城控制，真的是非常要命。」

「可我感觉你的创作风格从来都没被限制过啊……」

她冷哼了一声，透过电话都能感受到她的不屑。

「那只是因为我成功了而已。不管怎么说辉城的本质还是商户，只要商品卖得好他们也不会太过刁难，话虽如此，他们也始终认为我的创作方式是错的，早晚会被市场淘汰。」

「那现在你要离开辉城，还可以在别的地方继续从事创作工作吗？」

「当然可以，我只是相当于将包括『风野草籽』这个笔名在内的一系列衍生物都还给了他们，但我可没有把自己卖给他们哦。」

「可是没了『风野草籽』这个招牌，新作的宣传应该会很难吧？岂不是等于全部重新开始……」

「怎么会重新开始啦。这几年工作的经验以及磨练出的技术依旧存在，接下来就只是打造一个新的ip而已。」

就算她说得轻鬆，但我知道想要再回到『风野草籽』的高度需要付出相当多的努力。

高中生热销漫画家——这本来就是不可复刻的奇蹟，现在苏野莺就是要挑战甚至是超越自己曾经创造的奇蹟。

哪怕失去『风野草籽』这层外壳，苏野莺也依旧是个了不起的漫画家。

如果是她的话一定可以做到吧——

此刻的我如此盲目地坚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