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很久没来的店看起来有些陌生了，我在店外止步不前，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数到十就走进去吧，想了不知道多少回。每当我犹豫地转左转右时，汗水就从我的下巴滑落，在地上形成小黑点。

六月了，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夏天了。

上次来这里，已经是差不多一个月前的事。自和高贺子在海边偶遇，也过去半个月了。

我觉得已经能来见高贺子了。

这半个月里，我和朝比奈极尽交往之能事，为了积累经验，约会了不下十次。

虽然我对朝比奈的感情也依然是个谜，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上她了，但至少已经熟悉和女生间的交流，事到如今不会再因为一两件泳装惊慌失措。照理说已经能平静地直视高贺子的脸了。

如果真的如朝比奈所说，上次是一时冲动，那我应该能像以前那样把高贺子当长辈看待。而且，毕竟我是朝比奈的男朋友。我不想做出出轨这种事。

现在我和朝比奈的交往已经人尽皆知，在校内掀起了不小的反响。

光从外观来看，朝比奈是个出色的女生。

而且交往后就能发现，她心思细腻，为人着想，也很善良。所以很有人望。

不论男女都很喜欢她。

而我原本在学校里，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小角色。

和朝比奈的交往让我名扬天下，我就算被嫉妒也是无可厚非的，但在交往后，反倒我的追求者越来越多，而且都是男的。说起来真让人泄气。朝比奈也调侃我说，

「你可不要走上不归路哦？」

」没有那种路。」

朝比奈知道我今天来这里的事，当然没有告诉她店和幽灵的事，只是和她说去见高贺子。她一瞬露出不安的眼神，接着以开朗的口气嘱託道，

「要好好帮我和高贺子小姐打个招呼哦。然后，」

她撇开视线说，

「明天再去哪里约会吧。」

最后在我回答前，她就把我赶出了舞蹈部。以前暂且不论，现在撇下她去见高贺子，就是名副其实的劈腿。

我一面感到抱歉，一面不禁感叹她心胸真是宽大。要是被大崎或其他舞蹈部部员知道情况，我或许会被她们打死。

虽然还没弄清楚，但我对高贺子带有不平凡的感情这件事，会伤害到很多人。

今天见面后，如果证明上次的话只是一时冲动，就好好向高贺子道歉。虽然很丢脸，但高贺子会原谅我的吧。然后，明天就和朝比奈去她喜欢的地方，顺带再买点赔礼给她吧。

我畏畏缩缩地推开店门，响起叮呤呤的门铃声。一如既往昏暗的店内，只排列着乱七八糟杂物一般的美术品，但这里的空气让我安心，突然一股怀念涌上心头，我不禁深吸一口气。

「最近好吗？小弟弟。学校生活过得怎么样？」

「店主小姐。」

我怔怔地呢喃，然后立刻低下头打招呼，

「你好，好久不见。」

坐在柜檯后方的不再是那个制服身影，而是这个店的原主人。

今天的店主依然身穿黑色的服饰，看起来大概三十齣头。但考虑到她是高贺子的姑母，其实她多半超过四十岁了吧。

既然高贺子称呼她为姑母，她对我而言也是阿姨级别的长辈。但曾有一次这么叫出口后，当时的惨烈简直不敢想像。之后被店主严令禁止把她叫做阿姨。

不过虽然我来店里的时候，几乎每次都会见到高贺子。但店主经常有工作，我和店主没有像高贺子那么常见面，再加上这次我又很长时间没来，算起来真的是很久没有见过店主了。

「好久不见了呢。小弟弟有没有长高了一点？」

「…或许有一点。」

最近夜里身体会阵阵发痛，大哥叠我的衣服时总会嘀咕是不是短了，朝比奈也总是和我比着身高。

「男生真的很快就会长高了，你正好是成长期嘛。」

我陪笑后，有些左顾右盼地问道，

「高贺子小姐还没有过来吗？」

「是呢，她说今天不会来了哦。」

「这样啊……」

明明是下定决心过来的，我顿时很泄气。

「不好意思，只有我这个阿姨在，要不要聊聊天？」

虽然别人不能叫，自己说自己倒是无所谓。店主指着柜檯前的椅子，我点点头走过去，

「……好的。」

我在柜檯旁放下书包。店主拿来茶具，用优雅的动作泡茶。当芬芳的香味扩散在店的上空时，小楷咻地跳上柜檯。

「最近怎么样？」

店主微笑着问。我把从书包里拿出来的猫罐头打开，放在地上。于是在我脚边转来转去的小楷就喵了一声，吃起了猫罐头。

「我最近过得很开心，甚至很少想起姐姐了。」

这是大实话，在此之前我想都没想过自己会因朝比奈改变。通过和朝比奈的交往，我的学校生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而且我还认识到了阶级这种东西。

以前我并非不知道，只是没放在心上过。朝比奈毫无疑问是站在金字塔顶端，而我偏要说的话，就属于中下层吧。我不是不和别人在一起行动就会痛苦的类型，也没有受过欺负，所以就算是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

我家除了我外，大哥是完全不在乎别人看法的类型，弟弟栖则是朋友很多的类型，每当假日都会跑去朋友家玩。他性格开朗，和姐姐很像。

姐姐以前也是人气王。

而我只有脸和姐姐很像。对交朋友没兴趣。姐姐还活着的时候暂且不论，姐姐不在了后就完全没了任何兴緻，只能冷眼看着周遭。

当然，我不是想归罪姐姐，但我自己也毫无办法。

但如今，朝比奈把我拉进了学校这个群体之中。

世界扩展了，不再是我独自一人的世界了。

连欺负都没有受过的我，重新拾起了和周遭的联繫。

我有些难堪地说着和朝比奈约会，去舞蹈部拍照等等事，把近况简单总结了一下。女装的事略过不提。店主津津有味地听着，最后慈爱地摸着我的头说，

「这很好啊。或许小弟弟不爱听，但即使不愿意，不论是谁，不知不觉之中就会重新迈出脚步，因为时间在不断前进。淡忘并非罪过，这决不是背叛死者。」

以高贺子为契机，我逐渐开始转变。

我变得主动贴近学校生活，增加和同学之间的交流，和朝比奈也更加像对恋人。

朝比奈说会让我忘了姐姐，她说到做到。就算在学校里，我也不会再暗自纠葛。照相机里也多了很多炫丽的身影。

我不想忘记姐姐，但就算口口声声说着无法释怀，当注意力被其他事物吸引时，姐姐的事就自然而然地从脑中淡出。

虽然羞愧，但亲身经历告诉我这确实是真实，但店主接下来的话让我目瞪口呆，

「那么，看来高贺子不跟着你也没关係了呢。」

我决不是这个意思，但店主不由分说地说了下去，

「这次的委託就算完成了，小弟弟是靠自己的力量摆脱的，我们几乎没有帮上忙呢。」

「我还不想…结束委託…」

但我也没有付过钱，这时店主看向我问，

「你知道了我家店的内情了吗？」

「……是的。」

这是我和店主在知道实情后的初次见面。

「幽灵这种东西呀，一般人是不会扯上关係的。别说是看见幽灵的能力了，连幽灵的存在本身也不会有人相信。」

我在遇到高贺子之前，也不相信世上有幽灵。

就算相信人有灵魂，也不相信死后的幽灵。死了就是死了，就算留下墓碑，姐姐也已经不在了。不论是幽灵或是灵魂的循环，这种事没人会相信。

「但实际上，幽灵是存在的。姐姐和筱崎都是幽灵。」

準确来说，筱崎曾是幽灵。

「是呀，如果单纯只是幽灵的话，还可以说是我们的错觉，但这世上还有生灵这种东西。」

「生灵……」

「没错，就是因为有他们那种人存在，我们才能确信我们所见的事物并非异想天开或脑子出问题了，也不是我们看错。那是真真正正的死者。」

店主端起茶杯，茶腾起的热气朦胧了她的表情，

「所以我们才会去解决相关的事件。这件事或许只有能看见的我们才能做到。」

我斟酌了一会儿，说道，

「但就算真的是幽灵，那也已经是死人了吧，特意去帮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作为被帮助过的幽灵的亲属，我却对高贺子不惜冒险都要帮助幽灵感到不解。

「关于这个嘛，各家有各家的说法。而我觉得，这是为了和生者撇清关係。」

「和生者撇清关係？」

我不禁重複了一遍店主的话。

「幽灵如果一直在那里，就会引发灵异现象，也会造成损伤。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悲剧事件，提前着手解决是必要的。当然，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赚钱。」

「……真的能赚到钱吗？」

「我干这一行很长时间了，如果像我一样已经有老主顾的话，当然可以接到生意。就算看不见幽灵本身，也能看见幽灵小幅干涉周围后产生的灵异现象。灵异现象又会随着口耳相传不断扩散，这年头网路也越来越发达了。况且一旦幽灵暴走起来，就连普通人都能看见。到这个地步就麻烦了。顺便一提，高贺子纯粹是为了死者干白活。但人毕竟要吃饭的，所以我不提倡她的做法。」

我理解了店主的话，所以点点头。

「会委託我消除幽灵的，并不是与幽灵有关的人，反而是毫无关係的一般人，他们希望我把幽灵当作公害的一种消除。」

「公害……」

「没错，幽灵就像是一种自然灾害，这么说或许也挺贴切的。」

「但他们也曾是人……」

「是的，他们拥有感情，甚至保有明确的意识。所以高贺子才为了死者行动，而我则是为了生者行动。」

就如我知道的那般，高贺子果然很喜欢幽灵。

店主当然也知道这点，她有些无奈地继续说，

「虽然我说没有人相信幽灵的存在，但相信的人也是有的，所以我才能靠这行吃饭。小弟弟现在也相信了吧。但当然，不能让太多普通人知道这件事。」

店主看着我嘱託，

「不能让幽灵的存在袒露在大众之前，这是基本规则。因为，不能混淆生与死的分界。」

「高贺子小姐也这么说过……」

在提议让我见姐姐时，高贺子说过一样的话。

「高贺子曾对你说过，可以让你见到你姐姐吧？但我不推荐那种做法，那样太跨界了。」

既然被店主否认，那一定不是件简单的事。

「那样做很危险吗？」

「危险是一方面，而且很难断定成功与否。因为要呼唤的是已经往生的死者，和让幽灵回归正常流向的一般做法不同，这是逆转天理，违背流向的行为。万一招来其他的东西，就会很麻烦。」

「违背流向……」

我不禁疑惑把已经了却心愿的姐姐硬拉回来真的好吗？

「而且对现在的你来说，应该也已经不需要了。」

店主摸了摸我的头。

真的吗？我心头一紧，皱起眉头。没错，我很害怕会不会就这样渐渐遗忘姐姐。

我无法对姐姐的死释怀。

但遗忘姐姐更痛苦。

比起要遗忘姐姐，我宁愿一辈子不要改变。

吃完猫罐头的小楷跳进我怀里，我抱着它，低声道，

「我害怕渐渐忘记姐姐。」

在今后的岁月里，姐姐会变成回忆。我不想忘记姐姐，所以一直对此感到痛苦。

我不想对姐姐的死感到释怀。

不可以释怀。

所以我通过憎恨筱崎来铭记姐姐。

然而不能忘记的痛苦使我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