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王八蛋,在嘲笑呢。
向这些鼠辈投下的第一声,是毫无脉络的话语。
在听众的后面,伍德想要躲藏一般蜷曲身子,厚厚的嘴唇颤抖着。妹妹赛琳娜莉握住他微微颤抖的左手。
夜晚的贫民窟非常黑暗,天空漆黑一片,热闹的只有妓院,从伽罗亚玛利亚放出的灯光被墙壁阻挡。
本来,几乎所有的人都要安静入睡了。对墙壁内迴响的欢呼声,只有塞住耳朵。
可是今天,和平时的情况稍有不同。在旧酒馆前面的广场,巨树如象徵般放置着。在那个位置,点着一盏明亮的火灯。
火苗跳跃,将他的身影照亮在黑暗中。
「那么,该从哪里讲起呢。其实内容没怎么考虑过,召集起来对不住啦」
他站立在众人面前,身体被火光照耀着,为了不显得太紧张,还是耸了耸肩。
身着绿衣的路基斯自报姓名。
外表看起来很年轻,有时表现出狡诈,有时看起来很纯朴,是个奇怪的人。就这样,提出要跟伍德和赛琳娜莉签订契约。
伍德知道他的目标和内容。说是要改变贫民窟。说要把那堵墙涂抹成不同的颜色。
正因为如此,今天才聚集了这么多人。全拜伍德的面子好使,从年轻人到老人,男人,女人都是没有瓜葛的。
哪怕一点,也希望他的想法能顺利进行,久违地在贫民窟里跑来跑去的伍德,腿都酸了。
但是,结果显而易见。
聚集在一起的各位,一副无聊的表情。一张没有兴趣的脸。
他们不是来听故事的,只是聚集起来寻求光明的虫子。因为叫我来,因为有火,所以就来了。那样毫无意义。也正是伍德很清楚的。
伍德稍微用力握着手。赛琳娜莉一瞬间身体发颤,不知道是不是疼了,只是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的脸。为了让妹妹安心,一边抚摸她的脸颊,一边眯起了眼睛。
期待和失望交织在一起。对于伍德来说,路基斯是妹妹的救命恩人。为此,想儘可能地帮助他。
可是,一定的,什么都不会改变。
如果,一句话就能引发什么改变。如果自己的胆怯能像淡雾一样消失,妹妹的喉咙能再次发出声音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然则,没有那样的理由。那种事不可能发生。眼皮微微闭上,像是想把视线从路基斯身上移开一样,伍德的眼睛垂落下来。
「……你的诶主张啊,明白了。不就在说弄掉,那堵墙诶」
鬍子和头髮都留得很长,甚至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是鬍子,哪里是头髮了,有着乱糟糟毛髮的老人,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大家都称呼他为长老。在这里,只要活得久一点,就会受到尊重。因为其中很多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活过明天。
路基斯对长老的话缓缓点头。没错,你很清楚嘛。
「那种事诶,做不到的……那堵墙诶,从俺来这里的时候,还是小鬼的时候就一直是这样了。召集俺们,来这里,还能做什么诶?」
那微弱的声音,深深地渗透在寂静的黑暗中。
伍德的耳朵也紧抱这句话不放。啊,说得对。还能做什么呢?偶们自己,也只是被践踏而已。
啊,自己也是这样。伍德咬紧牙关。直到现在,当时的情景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让人夜不能寐。
也许是年轻气盛的缘故吧,召集了贫民窟的年轻人,装模作样装扮成大将的自己。以为那堵墙,迟早会到自己的手中。自己,以为能做得到。
但事实并非如此。妹妹被当作人质,被自以为是同伴的人背叛,这具身体每每被卫兵团殴打就会喷溅出走形的声音。连像样的反抗都做不到。
那时候,要是死掉就好了。那样的话,就是英勇的死去。然而,事与愿违。这具结实的身躯不允许发生那种事。明明已经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就这样,只剩下懦夫伍德。连失声的妹妹都救不了,只能在酒馆里发抖而已。
「是的,正如你所说。我嘛,也是这么想的。总觉得我自己连剧本都没搞清楚,就上了舞台的感觉」
似乎很温柔地接受了,长老那带刺的话语,路基斯说道。
这不像是发表演说,或试图动摇别人的人该说的话。非常平庸,语气也很轻鬆。
「怎么样,老头子?日子过得怎么样了? 靠着上天的恩惠,还能活下去吗? 」
话题也不怎么样,像是閑聊的延续。长老,露出惊讶的眼神,反覆斟酌。
「诶,能活下去。就算头擦着地面,这里诶也能活下去。所以俺诶,这样就可以了」
这句话,包含了一切。贫民窟的,一切。没关係。可以活下去。不想受苦。也不想再让自己的身体,心灵受到束缚。
悲惨只要存在于回忆里就好,为此即便自己扭曲了也无所谓。无论这是多么不公平,多么不讲理,多么狗屎的生活方式。
听众的沉默,是对长老言语的追随。黑暗之中,寂静异常。还有谁呢?没有一个人,想要再次受到伤害。
「……啊,明白了。很明白老头子了。什么都没有剩下了,尊严也好,斗争心也罢。通通一切都被践踏了。是啊,一直都是这样嘛」
奇怪的,充满真实感的语句。路基斯的嘴巴,闭上了。已经,这就结束了吗?啊,是吧。结果只能结束。无论长或短,结果都是一样的。那么,早点结束比较好。
就在伍德为了告别而向前迈出了一步的那个时候。
「是啊,充其量,要说最后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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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想,都不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还为时过早」
把脑子里揉成一团的话撕成碎片,叹了口气再吐出来。
我已经预先拜託安和芙拉朵做好準备了,虽然只是一些小手段,但总比没有好。
可在那之前,做为前哨,我必须要用自己的言语活跃下气氛。用这条舌头。但能做到这一点的话,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所谓的辛苦了,我一定会活得更轻鬆些。
我这个人,是靠些小伎俩,勉强活下来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呢,必须要堂堂正正地用语言来表达。让人的心脏跳动,从眼眶里挤出眼泪。那种东西交给吟游诗人也可以啊。
这种事,是阿琉珥娜擅长的领域。向人们讲述,令对象感同身受,让听众振奋精神。
啊,在过去的旅程中,不该光顾着钦佩,更应该好好观察一下的。事到如今,后悔都来不及了。
他们,这些贫民窟居民和曾经的我一样。无精打采,内心空虚,缺乏抵抗的力量。说服那样的人是不可能的。
没错,就像以前的我那样。
不,等一下。
突然,脑海中掠过一个影子。微弱的,类似上了圈套。
——如果是不可能的话,那为什么我现在在这里?
确实,他们和曾经的我一样。
但是我,现在不就好好地就站在这里吗?那个影子,不就是影子的话语将我送到这个时代,让我振作起来的吗?
从记忆中拾起,他曾对我说过的话。
哪个?这个?这些看起来都不怎么样。的确很奇怪,总觉得有点吸引人的感觉。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在那里握着他的手呢?
明明是自己的事,却怎么也无法理解。试着从头到尾梳理记忆,试着询问以前的自己,但还是不能理解。
『没有必要为此烦恼,不是吗?』
然后,像是悄悄潜入似的,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了影子。漆黑的身姿。
曾经跟自己搭话的黑影,在脑海中重现。明明是很早以前见过了一次,不像会说那些奇怪的话。我不由得佩服自己的想像力。
好不容易出现的话,你这个影子去说服贫民窟的居民们就好啦。
『哎呀,别想依赖我啊。我的语言属于我。你的语言属于你。不可能借出去!』
我脑海里自然产生的想法,这想法似乎被影子看穿了,悄悄说道。
啊,当然了。如果借用你的语言能把所有都解决掉,就没什么可烦恼了。
有够蠢的,自己一个人在脑内拍出短剧,不由得露出乾涩的笑容。似乎真的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而且,不过是*偶像的我们,也不能过分帮助别人。所以,我能说的只有一个——你为什么能振作起来站在这里』【*注释:此偶像非彼偶像,这里的偶像指的是圣象,神像之类的信仰祭拜物】
影子洋洋得意,还是一如既往地夸张地在脑海中驰骋。
不过是你的话,说不定会知道。谁也不是,把我带到这里的是本人吧。如果是让我振作的那个人的话。
就让我听听,如今哪怕是假的,什么都行。现在只想要一点头绪。
明明是自己脑海中的戏剧,为了不让自己听见其他杂音,呼吸变小了。
『这样吶,啊,那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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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其量,要说最后剩下的——是令人窒息的憎恨吧?」
寂静中,不是以前那种平静的声音,而是一种扰人心烦的声音。被火光照到的侧脸,扬起脸颊嗤笑着。
盯着路基斯的老头呆住了。无论是伍德还是赛琳娜莉,都难以理解那番话的意思。
憎恨,仇恨之心。为什么会是这个呢?
火焰散发出火花,熊熊燃烧起来。路基斯的影子歪歪斜斜地伸展开来。
「不挺好嘛,老头子。做个好人也不错哦。即使连自己的村庄,都被伽罗亚玛利亚攻陷,最终被人踏在脚下,也能不抱一丝仇恨活下去,那真是太了不起了。大圣人吶」
彷彿听到了脊樑颤抖的声音。
脖子上的毛倒竖起来,喉咙不由自主地咽下了唾沫。不仅是元老,聚集在一起的听众,鼠辈堆中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啊,闭嘴!别往下说了。不想听。听众的眼睛诉说着,不想听下去了。
「大概吧,听说这附近曾有个美丽的渔村。早上捕鱼,晚上酒会,虽说不算富有,但也不贫穷。过着悠然自得的日子——现在,为了交易的港口全给毁了。真是完美,神的旨意哦」
胸中深处,有种被指甲抚摸的感觉。谁也不想触碰。谁也不想想起来。隐藏在黑暗幕布下的记忆。那道暗幕的一角被路基斯的话语捲起来了。
摇曳的火焰与影子,在黑暗中,幻想般地映照出了一个人。
「——啊,各位。回想一下好了。现在的困境,充满屈辱的生活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
音色再次发生变化。
不是刚才那种煽动的声音。声音不再是强行用手触及心底黑暗的那种粗暴。不如说是像在搭话似的,井然有序的措辞。
路基斯的眼睛,与背靠广场巨树的伍德相遇了。一种近乎敬畏的感情从伍德的脚后跟爬了上来。它在全身快速奔跑,一瞬间让心脏停止跳动。
「对,回想一下好了。是谁剥夺了各位的尊严,剥夺了在阳光下生活的权利,为把自己养得满脑肥肠而荒废掉周围村庄土地的?——全部,都是住在墙内的人不是吗?」
说着,路基斯摊开双手,抬起头,指着墙壁。
那个,不是很大声。可是,那声音彷彿是从地底潜入进来。毫无疑问是一种点缀着感情,憎恨的语言。
彷彿是受到控制的鼠辈们,被张开双臂的路基斯牵着鼻子走,所有听众都看向了身后的墙壁。
现在为止,将自己和市民区分开来的东西。永远无法超越的存在。荣光的象徵,伽罗亚玛利亚的城墙。
「啊,那些王八蛋夺走了一切。就我,就你们。难道夺回它们什么的,连那些也说不得?要说的只有一个。只有一个」
猛烈地火焰燃烧起来,好像被路基斯的声音吸引住了。
火焰散发着火花,一点一点地,传播开来。人们的心中,似乎有什么黏稠的东西从地底深处爬上来,那双眼睛睁开了。
「——把一切,都还于灰烬吧。那些王八蛋夺走的部分,我们也要从王八蛋那里夺回。按照王八蛋的说法,大圣教希望灵魂平等,那就把这些王八蛋也同样拖到地上吧」
那不是说服的话。不是寻求理解的语言。没错儿,情感的奔流。
他所持有的失控的憎恨之心。永无止尽的复仇决心。那些都转移到话语当中,融入到茫茫黑暗。
伍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动蕩着。喉咙,莫名地感到乾渴。赛琳娜莉一边握着哥哥的手,一边看着额头上的汗水,不禁眨了眨眼。
那句话中没有力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震撼观众,动摇贫民窟。更何况那只是一个年轻人的话。如果要说言语中包含着什么的话,那只有一种情感。
「……可是哟,唔……俺们诶,有什么,能做的……」
微微地,长老泄了句话。彷彿在压抑的气氛中,被压碎似的漏出了呜咽。
「喔哦,试试看。细细倾听」
那道声音,搭话似的。慢慢地,手搭在老人的肩上,路基斯说道。
「——那些王八蛋,在嘲笑呢」
在万籁俱寂的黑暗中,所有人自然地都集中于耳朵上。
不想听。不想听到这些。到此刻为止,一直假装没看见。假装听不见。只是觉得这样就好了。不管是鼠辈们,还是伍德和赛琳娜莉。
墙壁内昼夜通明。那正是交易城市的证明。白天商人们忙碌奔波,夜晚富人们被这些商品所吸引。然后金钱又流向了城市。
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年轻人的声音,老人的声音。他们的笑声从墙壁上爬出来。就如庆祝城市繁荣一样。就好像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幸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