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达的声音在高级酒馆中飘扬。它自然地进入听者的耳朵,让人不由自主地吞下口水。声音里包含着这样的气氛。
僱主路基斯,钢铁姬薇斯塔利努,以及其周围的佣兵们。没有人插一句异议,全都聆听着一个人的声音。
「……伴随在赌命战场的状况下,男女之间的关係会意外地加深。话虽如此,母亲不是佣兵,只是个普通村姑而已」
布鲁达喃喃自语,嘴唇跳动着。
父亲所爱的女人很快就生下了自己,成了母亲。毫无疑问,那时候一切都顺风顺水。即使是佣兵这种毁灭他人生活,践踏他人的生活方式。也会有爱人,有家庭,有朋友。
对相信爱,寻求救赎的父亲来说,恐怕没有比这更理想的了。坦率地打心底里,这么想。事实上,自己小时候很快乐。每个人都会给予爱,希望得到幸福,并深信这就是世界上的一切。
啊,真是幸福的人生。
所以,要是在那里结束掉就好了。哪怕只是短短几年的人生,只要那是最幸福的生活,就足够了。相反,在痛苦生活中漫无目的地活下去,这样不是更愚蠢吗。因为,所谓幸福,无论何时,都是从手中飘落下来的。
自然,破灭的时刻到来了。
父亲所爱的村姑,并非只有父亲一个人爱。她很漂亮,也很温柔。听闻受到了很多人的倾慕。父亲最好的朋友也是如此。
佣兵摩尔多·戈恩因其功绩被贵族买下,担任村里的卫士长官。父亲真心为好友的出人头地感到高兴。
在那快乐的几年后——父亲成为罪人被投进了冰冷的牢狱。
罪名是村内的盗窃和杀人。诚然,作为佣兵,犯下不无道理的罪。每个人都这么认为。很自然,都这么理解。
唯一不同意的是,母亲。充其量,在加上自己吧。年幼的妹妹似乎不太理解罪过是什么。仅仅,不知为何,只知道父亲不在。
作为佣兵,在战场上则另当别论,可他并不是会在其他地方犯下罪行的人。直到最后,他一直在申诉自己的清白,但没人听得进去。最后,父亲的处刑日终于来临了。
久违的父亲非常憔悴。然后悄然地看到了,拿着砍父亲头用的剑,好友的身影。
处刑之日,自己排在最前列。不,那无疑是强制的。罪人的家人,要背负起罪人之身的最后一刻。在最前列,听着父亲的呜咽,听着惨叫声,让自己切身感受到了家人的罪过。这就是村里的法则之一。
父亲没能简单地死去。
为了给罪人带来空前绝后的痛苦,所以处刑用的剑是锈剑。那样的剑,不可能那么简单地杀死人。反而是好几次扎进肉里,打碎神经,露出颈骨,苟延性命。
摩尔多一次又一次地把剑挥向他的脖子。一旦失去知觉,就会中断仪式,把水泼在上面直到恢複知觉。一直到最后,不断给父亲带去痛苦。摩尔多的表情,被头盔遮住了,看不清楚。
那,弥留间。就在即将结束生命的时候——父亲说。呜咽着,流着眼泪,吐出血沫,这么说道。
——对不起,呵啊。薇斯塔利努就拜託了,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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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薇斯塔利努的手指响了。一直压抑到现在才觉得奇怪。
将薇斯塔利努敬爱的父亲,摩尔多·戈恩说成像坏人一样,让人听进去。即使那双眼睛里含有憎恨的东西,也不觉得奇怪。
周围的佣兵似乎明白了其中意思,抄起发出暗光的铁疙瘩。不知是谁的喉咙发出了响声。路基斯什么也没说。只是站起来,注视着薇斯塔利努的动向。
「……那个虚构的故事,我该奉陪到哪呢?」
薇斯塔利努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对于布鲁达的话,声音中充满了拒绝色彩。然而,布鲁达对此,并不在乎。这已经不再是讲给薇斯塔利努听的了。
一个劲儿地将堆积在心中的诅咒之锁污泥,通通吐出来。只是,仅此而已。
彷彿薇斯塔利努的声音也无法阻止了,布鲁达的声音再度响起。
「村子里已经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了。无人倾诉,在村子之外,杂木丛生的地方隐居起来。就这样,几乎是梦醒之时的,那一天终于来临了」
薇斯塔利努的眉头皱了皱,对该不该听那个声音,感到迷茫。坚持认为这一切都是恶作剧和虚构的,可喉咙里却没有发出杀死布鲁达的声音。就在犹豫之时,布鲁达嘴里罗列了一连串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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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里的生活贫穷凄惨,但还是很安静。当开始逐渐觉得这种生活还不错的时候,它来了。就像以前一样,突然之间。
当天拨开树林,摩尔多·戈恩来到了我们的住处。这当然不是为了加深旧交,而是带着警卫队来追究母亲的罪过。
简直不敢相信。并不是说母亲不会犯罪。只是摩尔多将一个莫须有的罪状,扣给了母亲,没法明白,难以置信。
至少,摩尔多这个人应该是父亲的好友,与母亲也有交情。摩尔多是单身,经常会邀请到家里一起进餐,对自己来说,那就像个温柔的叔父一样。
惩罚父亲的时候,也怨恨过。也悲伤过。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估计或许是因为他忠于职守的缘故吧。越是这么想,就越觉得摩尔多这人不坏,自己和母亲都相信着。
但是,此时此刻,母亲却要背负上莫须有的罪行。罪状是欺诈和通姦。摩尔多冷冰冰地说,由于日子艰难,欺骗了好人夺取财物,有时靠卖身赚钱。
那是不可能的。
母亲移居森林以来,甚至从未独自接近过村庄。反而是过于敏感,害怕村里的人,到村子里去寻找一点必需品的时候,必定与自己同行。几乎不和村民说话。
不可能。那种罪状,不可能。明明这样,为什么要这么做?
至此,自己才明白自己的脑袋是多么愚蠢。想法就像一只可怜的绵羊,相信着一切,明白了。
——原来是被骗了。不只是母亲,还有父亲和我。每个人都被这个男人骗了。
父亲的罪过,也是这个男人捏造的。可以确信。一瞬间,感觉到自己肚子里有一股连脏腑都要涌出来的情绪。
掠夺,估计是。
不愧掠夺者摩尔多·戈恩的名号,父亲的命也好,母亲的身体也罢,这个男人都想要夺走。脊背骤起鸡皮疙瘩,感觉冰冷的舌头舔遍全身。父亲被骗,受陷害,也知道了。那是为了什么。
不想知道,甚至都不愿意去想像。啊,但是大脑需要理解。
父亲对待摩尔多,是那么得亲密。摩尔多心中却充满了难以想像的怨恨,或者类似的感情。几年,不,说不定是更久以前。
摩尔多张开嘴。
「——就在牢狱中度过余生,后悔自己的罪过吧。至于剩下的女儿,就交给我好了」
在那一刻,明白了。
这个男人怀有怨恨之情的,不只是父亲。母亲也是那个对象。不仅要夺走两人的性命,还要夺走他们的一切。
毫无疑问,这就是那个男人「掠夺者」摩尔多·戈恩的秘密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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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薇斯塔利努来说,已经到极限了。
「……住嘴,够了。闭,嘴!」
巨大的,拍击桌子的声音响起。将周围的,响声完全埋葬。一瞬间的余韵之后,一片寂静。谁都不说话。每个人都对薇斯塔利努的举动感到惊讶。
不在意她举动的,仅仅,一人。
「钢铁姬大人,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布鲁达的声音低沉到彷彿趴在地面上。焦躁的声音回应着。当然是属于薇斯塔利努的。
「是的,当然。为了证明你所说的不过是胡说八道,连我父亲摩尔多作为佣兵奔赴战场的样子也记得一清二楚」
没错,那个人的故事都是捏造的。没错,毫无疑问。因为我还记得。我是看着父亲摩尔多上战场,看着他英勇的背影长大的。手持大剑,朝着战场前进的样子。母亲的记忆,只有温暖的气息。父亲的事,却记得很清楚。
听了薇斯塔利努这番话,布鲁达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轻快起来。
「——吶,钢铁姬大人哟,别撒谎了」
薇斯塔利努感觉自己头部的水分像蒸发了一样,非常的烫。
这个佣兵偏偏否定了自己光辉的记忆,坚称自己的话是虚伪的。够了。我不管了。如果在这里杀了他们,那些令人沮丧的话语就会消失。
「开玩笑吧。到你这丫头懂事的年纪,摩尔多早是警事长官,或是更高的职位了。会作为佣兵上战场吗?」
——杀掉这个无礼的家伙。
声音从喉咙滑落到胸口。薇斯塔利努感觉到心脏剧烈跳动,彷彿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
这个,人在,说什么呢?在说,什么蠢话呀。
那不可能。不可能有的。因为,我确实看到了。对了,肯定是我记错了。毫无疑问,那背影就是父亲以警事长官的身份去巡视的姿态。
这种不可阻挡的思考捲起了漩涡。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大脑中出现了一片空白,让人无法理解。
「……再问一次,钢铁姬大人」
就在这时,布鲁达的声音响起。就像直接对大脑说话一样,填补空白。
「童年时的记忆,真的,有吗?」
薇斯塔利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扎进了一根长针,不,是一根更大,更锋利的木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