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从心底里憎恨过什么。
面对圣女玛蒂娅挤压出来的声音,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肺部隐隐作痛。
玛蒂娅,到底想要我说些什么呢?说起来,她说出的话语会夹杂自己的感情本就很少见。对于玛蒂娅来说,感情应该是在算计盘算中谈吐出来的东西,而不是傻傻摊上桌面的话题。最多也就是在谈笑间露露脸罢了。
现在不知是怎么回事,低着头的玛蒂娅,像个普通的少女一样,声音胆怯颤抖着,表露出了内心。
「……当然啦。人活着的话,不管是憎恨还是爱,都会有拥抱在一起的时刻」
深深地坐在椅子上,嘴唇扭曲,说着。才发现自己眼睛里的热量涌上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脑海中浮现出几个想法。自己从来没有在心中怀有过憎恨,这怎么能说得出口。
那是除我之外没人知道的事。一种无法向他人倾诉,曾经怀有的情感。
唯独这个,不可能轻易矇混过关。无法背弃,也没有否认的意思。因为这种感情,无疑就是曾经推动这个身体前进的根源本身。
听了我的话,玛蒂娅全身浮现出的紧张感,好像稍微缓和了一点。双手紧紧抓住我的手,依然低着头说到。
「虽然很惭愧,但我也有过这种感觉。抱着厌恶,憎恨这种说法的东西」
一时的感情就觉得惭愧,那总是怀有的我岂不是变成个羞愧难当的人了。
原来如此,对圣女大人来说,流露感情本身就是一种禁忌。纹章教的圣女是象徵知识和理性的存在。距离感情昂扬的家伙大概非常遥远吧。
任何人,无论怎么压抑,心中总会浮现出一两次憎恨和愤怒。但玛蒂娅那如匍匐在地的声音,诉说着那并不是简单事情的样子,继续说道。
「尽量不去想,但我还是怀揣着——可最近越来越大了,好像无法平静下来」
听到玛蒂娅说的话,我自然而然地睁大了眼睛,挑了挑眉。玛蒂娅还是没有抬起头来。
觉得握着我手的玛蒂娅双手,稍稍用了用力。
「......大圣教,吗?」
彷彿要驱散帐篷中的寂静一样,说道。玛蒂娅的长髮颤动着,可以听到她的呼气声,我不由得咬紧自己的嘴唇。
这样啊,确实。倒不如说,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发现。我开始想勒紧自己的头了。
大圣教是纹章教徒最恶劣的仇敌。长久以来,纹章教被大圣教剥夺了土地,被贬低了教义,被唾弃了尊严。
无论在哪里,都会有迫害。对纹章教来说,挨石头打应该是家常便饭了。
养育我的亲人奈因丝女士,也是如此。一边隐藏自己是纹章教徒的事实,一边长期作为孤儿院的主人。如果堂堂正正自称为纹章教徒的话,那她不断上升的地位就会一瞬间丧失掉。
被称为纹章教圣女的玛蒂娅,曾经为什么不得不潜伏在地下神殿中呢?那绝不只是因为她在计画袭击伽罗亚玛利亚。
让自己经历漫长苦难的对象,现在就在眼前。明确的敌人,处于只要伸出武器就能够触及的距离。即使是作为圣女的玛蒂娅,不,正因为是圣女,所以胸中蕴藏有不少感情,也没什么奇怪的。
此间的战场,与伽罗亚玛利亚、加萨利亚时的意义完全不同。其规模,敌对,想要决出雌雄的对手,不是都市士兵之流。而是毫无疑问的,大圣教本身。
真的是,太过分了。应该注意到的。犬齿吱吱地响。
玛蒂娅紧握着我的手,重複着话语。那简直就像是胸口无法平息的情感强行从嘴里吐露出来一样,有那样的感觉。
「你知道待在农村中的纹章教徒遭遇吗?男人作为农奴无休止地工作,还不仅如此,甚至只是为了取乐而用棍棒不停地殴打他们。女人只能被当作消遣,直到没用为止」
淡淡的话语。儘管如此,声音却像害怕似地颤抖着。真的是到现在为止一次都没见过的玛蒂娅姿态。
绝对不会是对我表现出愤怒时那种铿锵有力的姿态。非常奇怪,玛蒂娅的身影很小,就这样展现在眼前。
「过分之时,甚至是家畜般的待遇。被嘲笑,被侮辱,甚至连信仰都被践踏」
玛蒂娅的身体和声音不住地颤抖着,儘管如此还是坚持说着。就好像被某种义务感所驱使一样。
「当我作为圣女,解放他们,她们的时候。那些人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不能算是人。我做不到询问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实话。我肯定是无言以对玛蒂娅。她低头呜咽发出声音,我到底能对她说些什么呢。
她至今为止一定在不断地忍受着一切。绝不表现于表情,不表现于声音,不表现于态度。一直在内心深处扼杀着这种可以称之为怨恨的情感。以圣女的名义。
但是今天,有一点点崩溃了。因为目睹了仇敌,无法抑制住狂躁的感情。
便不得不倾诉出来,于是就到参与了纹章教,但并非纹章教徒的我身边来。仅此而已。
「……对不起。之前……都能压抑住。也就...…只有今天……所以......」
正如玛蒂娅所说,这恐怕是仅限于今天的事情。明天,玛蒂娅肯定就会像往常一样戴上圣女的面具。
玛蒂娅不是那种永远趴在地上的软弱的人。跟我这种不断浮现出愚蠢烦恼的人是不一样的。
玛蒂娅的手稍微放鬆了。那道声音断断续续地搅动着空气。和平时理智整洁的说话方式完全不同。
夜色中,月光照进帐篷。果然,像我这样的人,应该没有对她说的话吧。玛蒂娅的双手,悄然离开了我的手。
「玛蒂娅」
玛蒂娅鬆开的双手,这次是我用双手握住了。
无言以对。那确实是事实吧。但是,当同伴低下头呜咽的时候,即使是我,应该也能容许去回握住他们的手吧?不,即使不被允许也无所谓。
「今天,我的师傅对我说,我是那种为了自己的目的,而不管别人死活,打心底里什么都无所谓的残酷之人」
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上,在伽罗亚玛利亚的贫民窟里,我都干了什么? 在加萨利亚,我把艾尔蒂斯卷进来,把多少死人扔进坟墓堆里。
事到如今,假装是正义的人或善良的人是不可能了。还不如被说成是恶霸,或残忍之徒。
所以,当我听到玛蒂娅说的话之后,会觉得长相和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无论怎样都无所谓吧。即使胸中有热气在沸腾着,也不会同情他们。
「这么一来,就像大圣教那些家伙所说的那样,我也许只不过是个恶德之主。真是可笑」
但是,即便如此,望着眼前害怕发抖的她,也会。
把玛蒂娅的双手握得更紧。直直地看着突然抬起脸的她。
「即使如此,如果你还相信这个人的话,那我就把这条命交给你保管。作为英雄,举起剑」
一瞬间,玛蒂娅恍惚地眨着眼睛,表情瞬间变了。那表情也是我见过的最美表情。小小的嘴唇缓缓地翕动着。
——你能帮我吗,路基斯?
玛蒂娅还在发抖地说道。感觉到自己的双手被重重地握住了。
——如果这是您的愿望,我很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