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着好像要从自己的口中溢出的炎热,罗佐微微地眨眼。身体中的什么被改造替换着的感触,却不可思议地,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不,不如说是清爽。这样的感觉还是头一回。
——毕竟我的半生,不知为什么总被嚮往的事所埋没。
一直渴望身份、金钱、美貌,最重要的是正当性。我再怎么祈求,伸手也够不到它们。即使在积年累月里豁出命去,它们也绝不会落入罗佐的手中。越是渴望,愿望就越离自己远去,即使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什么,愿望也很快从手心里消失。
罗佐的手中,直到现在,什么都没有。连沙子的碎片,都没能留下。
正因为如此,才会如此嚮往。一次又一次地祈愿,却在嚮往之下将一切焚烧殆尽。不知什么时候,不再祈愿抓住些什么了,而是憎恨那些,希望将它们焚烧殆尽。
所以,罗佐认为这正是自己所希望的景象。
从脏腑的内部涌出热浪。血液已然干透的身体,不可思议地还能继续驱动。这不简直就像是怪物,魔人那样吗?怎么都不可能觉得是人类。
但是,不是人类,又怎么了?怪物也好,魔人也罢。这正是自己的愿望。身为许愿者的我,希望如此。
罗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脑海里飘落下来。那是什么?不知道。但是,嘛,不知道也无所谓。
正直者啊,燃尽那份正直吧。不正者啊,将那份不正炙烧乾凈吧。
谁都无法从这火焰中逃脱。只要身为人类,谁都会有过嫉妒,憎恨吧。这种情感,正是这份嚮往的火焰。你的情感会把你烧成灰烬。
暗杀者也好,菲洛斯·特雷特也罢,甚至是那个恶德。只要是有着情感和嚮往的生物,都肯定能够杀死。
罗佐的耳中回蕩着庄严的钟声。那个特别舒服。彷彿身上承载着天启和福音。这个从来不曾给我一丝微笑的世界,好像终于把视线投向了这边。
那就像是,向神明低下头而被赐予的救赎一样,耳中降临了至福。
好吧,好吧。只要愿望能得到满足,就什么都不需要了。
与庄严钟声响起的同时,莫名其妙的声音敲响了耳垂。
——掠夺之兽无比坚定地守护着身躯,燃烧的亡灵失去了死亡。一切都如同他们所愿。
罗佐已经听不到,那嘲弄一样的响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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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热量从罗佐身体中喷涌而出,插在关节处的长针像蜜饯一样溶化消失。布鲁达的眼睛,因感受到热气而微微皱眉。
再生者,不死人,夜之宠儿。
数个单词穿过了布鲁达的脑海。用身体正面接住长针,姿态就是所谓的泰然自若。
愚蠢的妄想。明明那样的异端存在是神话时代的产物,阿尔蒂乌斯之前的存在罢了。世界上已经,既没有被命运选中的英雄,也没有受神明宠爱的勇者,更没有让人起死回生的魔法了。只有少许,留下了些残渣而已。
没错啊,什么都没有。
那么应该做的事就只有一件了。只剩让自己的身体在舞台上滚动而已。布鲁达抓起放在怀里的针,强行将它们全部扔向罗佐。手发出扭曲的声音。
在黑夜中奔跑的银针,如闪耀的流星般在中空飞驰而过,最后注定要燃尽。现在长针连挖出罗佐的肉也做不到了。
当然,布鲁达知道那种事。而且反正对手不怕被刺穿。那么,最多也只能用来当障眼法了吧。至少,布鲁达这么做了。
触碰到罗佐热量的针瞬间燃烧起来,化作烟雾的短暂瞬间。像是要潜入那时机一样,布鲁达脚踢红砖。
罗佐的形象和行为确实是异常的怪物。但是,单从战斗的举动来看,简直就是外行人。说不定他根本就没有打架的经历。
那么,就该攻击那里。感受着自己心脏升起异常的热度,布鲁达跳了起来。驱动着的脚腕发出了呻吟,看到了,罗佐就在旁边。
果然是外行,眼睛跟不上。
确实针已经行不通了。或许就连铁剑也已经接触不到他的肉体了。那就抓住他的一支手臂,从屋顶摔到地上好了。就算那样,这个怪物应该也多少能挺住吧。虽然不知道这种人性化构思,能不能杀死魔人,但总比不做要强。
布鲁达双手缠住罗佐毫无防备的右臂。扭曲关节勒紧,为了打乱重心而转动腰。
攻击关节,使重心偏移,是小巷里打架的常用手段。用上布鲁达全部体重的话,即使是身躯纤细的她也足够把一个男人扔飞出去。布鲁达就是用这种熟练的手法,直接把他们的头敲到砖墙上。
但,那也是对手依然是普通人类的时候。布鲁达现在,体会到了这一点。
就算布鲁达再怎么用上重量,罗佐的身体也纹丝不动。
就像是拖着巨龙的尾巴,想要直接扔出去的感觉。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布鲁达感受到了,不用说后背,身体的所有部位都有失血的感觉。眼睛,定住了。
「——再见了。要幸福哦」
在做出一切都已结束的发言后,罗佐的脸上露出了疯狂的表情。咬在一起的牙齿尖利得让人以为是獠牙。就这样,缠绕着布鲁达的手臂被轻易地甩了出去。
——咯,呜
布鲁德不太清楚它是否採取了声音的形式。只知道风块在耳朵深处弹开,脑袋像暴风雨般摇晃着。别说是前后,连上下都分不清。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只知道,自己的心脏和脏腑都在述说着嚮往的那种热忱。
传来「咚」的一声,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
布鲁达才终于理解了状况。自己的身体被猛烈地拍在了红瓦砖上,脑袋像是被打破了般在滴着血,到了这个阶段了。心中的热忱扭曲了,已然发出了笼罩着全身,像是要燃尽身体般的炽热。
回过神来,右手已经朝向了不可能的角度,身体似乎只要动一个指尖就会崩塌。相反,现在依然活着才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接受了那么大的冲击。
用这幅身体体会了之后才理解到。那是只凭一条手臂就能轻易将人类压碎的存在。毫无疑问的,正是魔人。
好害怕。啊,恐惧咬住了脖子。布鲁达的牙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偶然的几率,被扔到了屋顶上。是碰巧那怪物没控制好力气吗,还是什么都没想。要是被扔到屋顶之外,现在恐怕已经死了。黑夜里,骨头迸裂,惨死在血泊中吧。
得救了。不禁这么想。气势什么的现在已经消失了。此刻剩下的,只有害怕。害怕着那个。
在布鲁达的心中,隐藏在其身体内的支柱,被一挥打碎,散落一地。和被融化烧焦的针一样,那内心的决断也轻易地融化了。
原本,名为布鲁达的少女是个平凡的人。从前的那个时候也是,抛弃了一切,只是期望着死亡。并且最后经由亲妹妹的手,腐朽在贝尔菲因的土地上。
本来对她这样的人来说,幸福就是作为乡下的姑娘平凡地生活,在不会有暴风雨和暴风雪的路上行走。她不过,是那样平凡人类而已。不是命运发脾气的话,是一生都不会拿起武器过活的少女。
但是现在,已经超越了所谈论佣兵的,那种用锉刀消磨自己的日子,最终也到了这一步。
既不是像卡利娅那样强大的人,也不是像玛蒂娅那样有着信仰,更不是像路基斯那样拥有坚固的自我。只是一个人什么都没有地,来到了这里。
布鲁达的身体在流血,慢慢腐烂。应该是趴在地上的缘故吧,听得很清楚。那是一点点远离自己的脚步声。恐怕罗佐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又或者是觉得已经没有下手的意义了吧。
横躺着的布鲁达,奄奄一息地想着。
就这样趴在地上就行了。这么做的话敌人就会消失,说不定还能恢複能够稍微活动的体力。而且,还能够避免现在马上死亡的事态。那样的话可真是万万岁了。如果没有必要去面对那么可怕之存在的话,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已经,想快点逃走了。面对这一切,本来就是一个错误。是的,一定是这样。这是毫无疑问的。难道这是真心话吗?
布鲁达那没事的发着抖的左手紧紧握在一起,张开了口。茶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说什么呢,你这王八蛋——!」
这样,在夜中吼叫。
大概是强行张开喉咙的缘故吧,积在嘴里的血逆流而上,不由得咳嗽起来。儘管如此,还是喘着气,继续吐出结巴的声音。已经完全不知道那是叫声还是什么了。至少知道那不是暗杀者该有的姿态。
站在红瓦砖上,感觉就像要把全身的肌肉都扯下来一样,然后用脚猛击屋顶。所谓撕裂肉体就这么回事。弯曲的骨头在身体里发出惨叫,惨叫变成剧痛袭击着身体。
不要动,这是致命的。身体如此轻快地说道。
当然知道。布鲁达的牙齿在发抖,眼睛里甚至浮现出接近眼泪的东西,喘了口气。知道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而且违抗那个怪物再蠢不过了。恐惧还没有完全从身体里消失。无论身体多么炽热,这都是没法改变的事实。
可是,在这种地方,像条败犬趴在地上死去,这种死法还是算了。从头上流下鲜血,心脏传递着炽烈的热量。
布鲁达的精神,决不强大。容易破碎,简单地溶化。放弃一切也那么得轻易。可,不管这种精神如何崩溃,它很快就会堆叠起来,拚命地挣扎着想要重新组合成某种形式。
说到底,她就是那么的冒昧,那么的不懂世故。
失败并非失败。就算趴在地上被人踩着脸,不管露出怎样的丑态,自己不承认的话就不是失败。
正是因为这扭曲的精神性,父亲在耻辱中被杀,母亲和妹妹被暴力夺走后,她仍然没有选择自杀。虽然期望着死亡,但却没有选择逃避。马虎随便地审视后,心底依旧不承认所有的事实。
——无论多么的无力,多么的难看,我都还没有输。
布鲁达拖着断裂的右臂站了起来,用自己的鲜血将红瓦砖染成一片黑色。罗佐不知不觉地停下了脚步,看着这边。
「这么快又见面了啊,魔人先生。要将我——错,爷杀掉,不是吗?」
拉起擦破的脸颊微微一笑。不行了,都动不了了。自己想来,居然还敢在狂吠。即便如此,既然还没输,就一定要挂上笑容。
视野暗淡。已经连罗佐是在怎么看着这边都不知道了。再次吐出堵住喉咙的血块的,瞬间。
——咻。
听到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划破了风声。几乎与此同时,包裹在空气中的热浪爆炸了。从刚才开始响起的罗佐脚步声,停了下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布鲁达已经无法去捕捉了。甚至都没有想去了解情况。力量自然而然地从身上脱落下来。
但是,觉得那样就可以了。因为只要有耳朵里那飘飘然的声音,就知道是谁了。
「嗨,布鲁达。别这样,我可不想在棺材里见到许久不见的朋友」
啊,就知道。能悠然自得地以朋友论自己的,非他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