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丝留下感到困惑的瑟蕾丝,逃走似的离开了大浴场。她用魔法迅速地换好衣服后,沿着冰冷的走廊奔跑,前往出口。
我稍微慢半拍才追了上去。
感觉好像有很耳熟的型男声音追赶上来,但洁丝没有停下脚步。她一边用袖子频频擦拭着双眼,一边只是不断奔跑着。我不明所以地追在她后面。
我想整理一下思绪。为何洁丝要逃离瑟蕾丝?为何瑟蕾丝无法看见我?为何洁丝在哭泣……?
明明连外套也没穿,洁丝却离开旅馆的领域,沿着今早爬上来的坡道往下飞奔到港口那边。年底的夜路毫无人烟。装饰在各家屋顶上的红布在夜晚的黑暗中染成藏青色,随着北风飘扬。白色石板在被云遮住的微弱月光下浮现出来。北方尽头寒风刺骨。从家家户户流泻出来的团聚的温暖光芒让我羡慕不已。
洁丝的步伐从下坡的途中开始慢慢地降低速度,没多久后变成用走的。她一边大口喘着气,同时什么也没带地前往港口那边。
「对不起……猪先生……我还是……」
她的脚步不稳到让人担心。
(妳不会冷吗?)
我能对她说的也只有这句话。
「因为跑了一阵子,没有很冷……」
我们穿过住宅区,来到了海边。海岸铺着感觉很坚固的岩石,大大小小的船只系在整齐并列的栈桥上。这边也几乎没有人在。年底的夜晚,居民都在自己家度过吧。
洁丝一边沿着宽广的海岸线前进,一边缓缓地开口说道:
「虽然之前说要等到明天早上……但看来好像必须在这里把一切都告诉猪先生才行。」
那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让猪肉绷紧。
「快乐的旅程──以星星为目标的计画这样就结束了。」
洁丝流着看起来也像是眼泪的汗水,但她用清楚明确的语调说道:
「到了面对真相这个怪物的时候了。」
(妳愿意告诉我真相吗?)
「当然愿意。因为这也是猪先生本身的事情。」
少女一个人的脚步声回蕩在阴暗的港都石板上。洁丝忽然停下脚步,面向我这边蹲了下来。
「很久没有摸摸猪先生了呢。」
洁丝一边勉强露出微笑,一边将手伸向我这边。她的手应该在抚摸我才对,眼睛看起来是这样,却没有感触。虽然有微微地感受到洁丝的体温──
「我并非故意捉弄您。而是我变得无法触摸猪先生了。」
泪水从洁丝的眼尾滑落。
(妳说什么……?)
「请猪先生也试试看。来,握手。」
泪眼汪汪的洁丝将手放低伸向我。我抬起右前脚,放在她手上──我失败了。我的前脚穿过了洁丝的手。
洁丝看似悲伤地只让嘴唇露出笑容。
「这就是真相。猪先生并没有实体。」
啥……?这是怎么回事?
「……所以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得知猪先生的存在。」
(慢点,怎么会……为什么……只有洁丝知道我的存在是指……我是在作梦吗?这并非现实吗?)
「并非那样。正确来说,是猪先生的灵魂寄宿在我身上。所以只有我能看见猪先生的身影。知道猪先生在想什么。在我的世界──只有在我的世界里,猪先生确实是存在的。」
(灵魂……那样简直就像我已经死掉了不是吗……)
洁丝站起身,又走了起来。我跟了上去。
「您过世了。猪先生确实在这个梅斯特利亚身亡了。」
洁丝没有转头看向这边,她这么说道的声音慢慢地颤抖起来。
慢点。这是怎么回事……?
「您好像失去记忆了,我来向您说明。跟我接吻那晚,猪先生在深夜从王都的悬崖跳崖自杀了。不晓得是否有不好的预感,从梦中惊醒的我发现猪先生不在床上。然后我在王都四处寻找,总算找到了猪先生。但我找到您的时候。猪先生的身体已经……为时已晚……」
感觉海风变得更加寒冷。
我忽然想起了因泪水而模糊的星空。想起我站在悬崖边缘的事。想起我一边爬上阶梯,一边回想与洁丝的记忆的事。还有我悄悄地溜出洁丝床铺的事。
波浪声漠不关心地啪啦啪啦响着。
「那之后的事情我也几乎不记得。根据修拉维斯先生所说,我似乎变得很情绪化,别人说的话我都完全听不进去。据说我还曾经试图跳海或上吊。听说最后是被注射了镇静剂才安静下来。但我什么也不吃,身体日渐衰弱。」
壮烈的事实让我无法动弹。洁丝平淡的语调感觉也掺杂着责怪我的声色──不,这说不定只是我擅自这么觉得而已。
「我能够清楚回想起来,是过了一阵子后的事情。是我摸到有猪先生的血渗入的领巾时。我还记得我的身体感受到某种神秘的──但不知何故又好像很熟悉的热度。」
(领巾……)
我想起从洁丝的包包里窥见的那块弄髒成红褐色的布。
半年前,在巴普萨斯为了遮掩项圈而买的领巾。是我为了洁丝挑选的领巾。颜色像是美丽浅水湖泊的领巾。
洁丝总是将那条领巾佩戴在身上某处。
即使在应该遮掩的项圈消失后,她也经常缠在手腕,或是缠在手臂上藏到袖子里──照理说明明跟打扮没有关係,她却一直佩戴在身上。
发现我的遗体时,她也佩戴在身上某处吧。然后那条领巾甚至沾满鲜血,这表示我……洁丝她……
「我找修拉维斯先生商量了关于碰触领巾就会感受到神奇热度的事情。我原本以为他会说那应该是我的错觉,却不是那样。」
从洁丝口中听说自己记忆的空白部分。感觉有点奇怪。还有,一想像洁丝在没有我的地方接触认真回覆王子的样子,不知为何……
(他怎么回答……?)
「他说我感受到的热度说不定是猪先生的灵魂。听说修拉维斯先生曾听爷爷大人说过──猪先生们所在的世界跟这个梅斯特利亚的羁绊总有一天会断绝。如果不在变成那样之前回去,猪先生们的灵魂将会无处可去。」
──你之前所在的世界与这个梅斯特利亚的羁绊,就宛如泡沫般不稳定。那只猪死掉的话,恐怕便没有下次了。而且你待太久的话,两个世界会分离开来,你就只能在这里作为一只猪死去。
我想起前代国王,同时也是洁丝祖父的伊维斯所说的话。
(即使猪的身体死亡,我也没能回到原本的世界……这表示梅斯特利亚与那边世界的羁绊已经断掉了吗?)
「我并不晓得正确的原因……修拉维斯先生说当然也很有可能是我无意识的魔法挽留了猪先生。但无论如何,猪先生的灵魂都没有回到原本的世界,而是寄宿在我身上了。」
这怎么可能──虽然很想这么认为,但现状就是最有说服力的铁证。
「只不过,听说一个身体里会出现的灵魂最多就一个。即使我感受到的热度是猪先生的灵魂,猪先生的灵魂也是以非常扭曲的形状被我的灵魂紧抱不放而已──修拉维斯先生是这么认为的。他说猪先生是变成了不会说话的附身灵。他说已经无计可施了。」
(所以我才没有那段期间的记忆啊。)
「没错。我从图书馆借了灵术的古书,学习相关知识。我想猪先生应该也看过几次。是红色封面的书。」
红色封面的书──我曾看过洁丝在晚上读那本书,也有印象看过她把那本书收进包包里。灵术……?
「所谓的灵术是关于灵魂和生死魔法的一个领域。由于已知的事情太少又无法预测结果,而且非常危险,因此是一直被视为禁忌的所谓黑暗魔法。」
──假如我其实是个很坏的女孩,您会怎么做?
我自然地回想起洁丝以前曾问过我的问题。
(妳居然为了我……)
「不,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
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
「我得知了只要利用猪先生渗入领巾的血,说不定就能透过灵术分离猪先生的灵魂。得知这件事后,我便毫不迷惘地踏上禁忌之路。」
(妳说禁忌……妳究竟做了什么?)
「是不能告诉猪先生的,非常坏的事情。」
瞬间我就畏缩起来,不敢再问。身体停止思考,只是不断跟在洁丝后面走着。
「虽然中途不得不离开王都……儘管如此,我还是独自继续研究,好不容易成功地分离了猪先生的灵魂。」
不得不离开王都……?
洁丝无视感到疑问的我,继续说道。
「然后猪先生恢複了意识。但我没能给予猪先生身体……从我的角度来看,猪先生看起来就是猪先生。我也知道猪先生在想什么。可是猪先生没有实体。别人无法看见猪先生的模样。我也无法把猪先生的思考转播给其他人。能够认知到猪先生的人,在这个梅斯特利亚只剩下我而已。」
对不起──洁丝面向下方。
(妳用不着道歉。既然我没能回到原本的世界,反倒应该说妳这么做帮了我大忙。)
从后面也能清楚看见洁丝的泪水不停掉落。
就算想跟她说些什么,也不晓得该讲什么才好。
另一方面,我感到恍然大悟。
回想起来,在旅途中几乎没人注意到猪的存在。没有人提到关于猪的话题,也只有在洁丝将脸面向我这边的时候会看向我这边,因为旅途中遇见的人们根本看不见猪。
朝我投射过来的疑惑眼神,并非在鄙视与美少女不相配的猪。
他们只是定睛细看洁丝在意的空间究竟有什么,并非在看我的模样。
然后,我察觉到一件可怕的事。
除了洁丝以外的人都看不见我的身影。既然如此,从旁人眼里来看,洁丝就是一直独自在旅行。跟我的对话从旁人眼里来看,也都是跟虚无的对话……
嗯……?
(不……等等,应该不是吧。我们去妖精沼泽的苹果园那时,叫做阿尔的老人有位年轻的太太,记得名字是叫菲琳吧。那位太太从一开始就注意到我的存在,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还摸了我的头喔。)
暂时陷入一阵沉默。跟我预测的反应不同。洁丝用虚弱的脚步继续走着。
海湾的複杂海岸线对夜晚的散步来说有些过于漫长。
「……猪先生是真的能看见菲琳小姐呢。」
我不懂她的意思。
(怎么回事……?)
我这么传达后,回想那时的对话。
──话说回来,刚才那位太太,好像是叫菲琳?她很年轻呢。那是年纪差相当多的老少配婚姻吧。
──……原来是这样呀。
我那时的确觉得我们的对话好像有点接不起来。
「嗯,我看不见菲琳小姐的模样。因为阿尔先生好像看得见,猪先生的心声也是以看得见为前提的内容,所以我想一定有那么一位人物在,只是我看不见而已吧,才配合您说的话……」
啊──我这么心想。为何我一直看漏了呢?那个位于河畔的墓碑。
──因为表面完全溶解掉,所以很难阅读,但石碑上雕刻着文字。这边跟这边各有一个词……是名字吗?其中一边念起来是波米。
(妖精沼泽的墓碑上有两个名字啊。其中一个就如阿尔所说,是他们女儿的名字。然而另外一个──)
「恐怕是他太太,菲琳小姐的名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果然那个苹果园也潜藏着怪物,名为真实的怪物。
(在失去女儿的溺水意外中,阿尔也失去了妻子菲琳啊。换句话说,我看见的菲琳是……幽灵?)
「我不晓得那种说法是否正确。但是,明明我看不见,变成灵魂状态的猪先生却能看见这点似乎是事实。说不定是阿尔先生的执着将菲琳小姐的灵魂挽留在这个世界呢。」
也就是说强烈的执着心引发了接近灵术的作用吗?
(因为一直保持死亡时的模样,菲琳才会看起来特别年轻吗?)
一直默默坐着的菲琳。抚摸了照理说没有实体的我的菲琳。
就跟只有洁丝才看得见我一样,菲琳其实是只有阿尔才看得见的死者灵魂吗?因为我是灵魂,才能够看见菲琳,与菲琳互相接触吗──因为菲琳是灵魂,才能够看见我,与我互相接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