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我不熟悉的城市。
这是一个被大型购物中心夺走活力且没有特色的商店街。这个城市叫作什么名字呢?……无所谓。我只是一个人战斗,不管这里是哪里,对我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在没有人烟的夜晚商店街正中央,穿着学生制服的男生──手岛雪希斗倒在地上。失去意识的手岛手上握着小女生喜欢玩的换装人偶。
「他与她的镜面终点」。
「盒子」实现了手岛的愿望──「希望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和那个理想的她」。手岛期望的是只有自己和高了一个年级的女高中生──雨宫铃存在的世界。可是,「盒子」连愿望背后的达观都会实现。手岛不仅认为这种愿望不可能会实现,内心也知道雨宫铃不会期望世界上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再加上,期望孤独的手岛在内心深处却不希望自己变得孤独。
将这个半吊子的愿望放进「盒子」的结果,就产生了「他与她的镜面终点」这个镜子做成的迷宫。手岛成功做到的事,就是和只会说出自己想听的顺耳言词的等身大雨宫铃人偶一起关在镜子迷宫里而已。
我进入了这个世界,徘徊在有娃娃四处游荡的镜子迷宫之中。我没有任何解决问题的头绪,在迷宫里被困了比想像中更长的时间。最后能够打破僵局,都是多亏了不顾一切地持续胡乱打破镜子的策略。我破坏了迷宫的规则,找到待在深处的手岛,说服他,斥责他,然后取出「盒子」。
虽然现实世界的时间只经过了一天,但在「盒子」里感觉到的时间却大约有一年。如果说我没有身心俱疲,那肯定是骗人的。
顺带一提,手岛和雨宫铃并没有在交往。和手岛的心意相较之下,对雨宫铃来说,手岛就只是一个曾经交谈过的学弟罢了。虽然她是个容貌端正的女孩,但却远不如我在镜子迷宫里见到的理想女孩,只是一个世俗的平庸人类。
我将像是贴着银色色纸、闪闪发亮地放出廉价光芒的「盒子」扔到地上。然后用脚将大小与垃圾桶相当的「盒子」踩坏。踩起来没什么触感,「盒子」一下子就毁了。
一切又要从零开始了。
……我要继续做这种事到什么时候?我能做到什么时候?
「你又没能得到『盒子』了呢。」
我瞪视着突然现身的声音主人。
「『0』。」
虽然外表是手岛雪希斗的父亲,但看到那个充满魅力的微笑,我马上认出了「0」。
「你也差不多该放弃了吧?你不可能再次得到空的『盒子』,即使得到了,你也没有能力充分使用它。」
「或许吧。不过,就算真是如此也无所谓。我会持续寻求『盒子』,然后把『不完美的幸福』变成完美的真品。我要让全世界的人幸福。」
「难道你想说,为了这个目的,你不惜牺牲自己吗?」
「是啊,没错。因为我──」
「是音无彩矢。」
我说完,「0」便发出嘲讽的笑声,消失无蹤。
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你追我跑的呢?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有关于现在的记忆。
所以,即使被我遗忘的记忆里有什么重要的记忆,我也无法回想起来。
比如说──
「────啊。」
我差一点就要想起某个人的名字。光是如此,我就可以感觉到胸口的深处慢慢地温暖起来。
可是,这个片段很快就消失了。
嗯,反正都已经与我无关了。不管我过去曾经与谁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只要我已经遗忘,就都无所谓了。那个人现在一定已经有了情人,也忘了关于我的事。
「我是──」
孤单一人。
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是孤独的。
无法消除疲劳的我摇摇晃晃地进入商务旅馆中的一个房间。虽然我立即躺上床,却睡不着。
我的头就像是被鎚子敲到一般疼痛。因为持续和「盒子」对峙,使得伤害不断累积,身体的内侧就好像快要被别人一脚踢破。只要发出哀号,名为空虚的怪物恐怕就会冲出我的喉咙,将我吞噬殆尽。
极限。
我早已到达极限。
我像是爬行一样从包包里取出精油,将精油沾在卫生纸上。
薄荷的香味。
很不可思议的,只要有这股香味,我就可以进入梦乡。我的肉体好像还记得这种香味可以让我感到平静。
我的意识坠落。
就这样,我坠落到只能在梦里回想起来的过去之中。
***
我的姊姊──音无彩矢是个预言家。
她可以在刚开播十分钟内说中推理剧的犯人是谁。说中帮佣吉田太太今天準备的晚餐菜色是什么。说中哪个音乐团体会解散。说中某个路口会发生死伤意外。说中我的同班同学会和谁交往。说中自己的班级导师会辞职。
每当预言成真,我总是会对彩矢姊姊越发敬佩。彩矢姊姊的预言实在太不可思议,对我来说简直就像魔法一样。而且使用这种魔法的姊姊比谁都聪明,还是个美人。
身为一个完美姊姊的妹妹,让毫无个性的我感到骄傲不已。
可是──彩矢姊姊也对我宣告了预言,而且还是非常不吉利的预言。
事情发生在我十二岁的冬天。那一天十分寒冷,整间屋子的窗户都被强风吹得喀啦喀啦响。从学校返家的我穿着大衣,冲进应该很温暖的彩矢姊姊的房间里。就像我所想的一样,房间被空调加温到甚至有些热的地步,好几种香水和精油混合而成的香味飘散在空气中,舒缓了我的表情。
这种像是大杂烩一样,却又互相调和的香味,就是我最喜欢的彩矢姊姊给我的感觉。
和我平淡无奇的房间不一样,这里摆放着许多以儿童房来说太过高级的家具。特别是水晶吊灯和复古风格的大镜子,看起来彷佛是幻想世界里才会出现的物品。
可是这么豪华的房间却非常适合彩矢姊姊。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彩矢姊姊坐在附有顶盖的床上,用一脸严肃的表情看着脱下大衣的我。对疑惑地歪着头的我,她说「希望你可以听一下我所说的话」。我一头雾水,但还是在姊姊正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彩矢姊姊放鬆了严肃的脸、露出微笑,并站起来抱住我的头。
然后,她用非常鲜明的语气说道:
「我要预言麻理亚的未来。」
她将环抱着我的头的手鬆开。
虽然彩矢姊姊以前曾经说出各式各样的预言,但是关于我的预言还是第一次。所以我很惊讶,用力地伸直了自己的背脊。
彩矢姊姊瞧进我的双眼,如此断言:
「你会变成我──不,应该说你必须变成我。」
对于哑口无言的我,彩矢姊姊继续说道:
「意思就是,你必须要变成可以让他人幸福的存在。」
「我会变成姊姊?那姊姊会怎么样?」
面对我的问题,彩矢姊姊虽然有些犹豫,却还是用没有迷惘的眼神如此说道:
「麻理亚,我会在十四岁时踏上旅程。」
实际上,彩矢姊姊的确是得年十四岁。在生日那一天,彩矢姊姊死于交通意外。她和爸爸妈妈一起死去。
使预言成真,唯独留下我一个人。
在这之后,我依照彩矢姊姊的预言,以音无彩矢的身分活着。
***
我和彩矢姊姊并不是在刚出生的时候相遇,而是在我四岁的春天。
那一天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
「嗳……为什么大家要站在这里?」
妈妈听到我的问题只是微微一笑。包括帮佣太太在内,家里的人都在玄关前排成一列。因为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所以我很不安地紧握着妈妈的手。
父亲开的宾士车穿越大门,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然后,那个女孩从后座走下来。
她看到我们之后稍稍扬起双颊,然后低下头来。
「你们好。」
明明只是很平凡的举动,却让我感受到非常强烈的冲击。虽然我们身高差不多,我的直觉却告诉我她和同年的女孩完全是不同的生物。彷佛完全贴合了理想的面孔、纤长的手脚、有如白雪的肌肤。可是还有比她的外表更令人感到异样的部分,那就是她身上带着的氛围。她明明只有四岁,却带着一种虚幻又厌世(当时的我当然不了解这些辞彙的意义)的气息。我遇到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孩子类型,只是一再受到震慑,而躲到妈妈的背后。
妈妈则是对这样的我说:「从今天开始,你就要和这个姊姊一起生活了喔。」
一起生活?和这个人一起?我做得到吗?
我看看四周,包括妈妈在内,大家都带着欢迎的气氛。对于彬彬有礼到相当超龄的彩矢姊姊,大家好像反而很有好感。如果不是像我一样和她年纪差不多的话,就不会感觉到异样了吗?
除了我以外,彩矢姊姊让所有人有了一个完美的第一印象;可是,这个印象很快就被改变了。
面对从驾驶座上下车,让专属的司机将车辆停进车库的爸爸,彩矢姊姊说出了让每个人都怀疑自己耳朵的话:
「可以请你下跪吗?」
那是一点也不像小孩子的成熟语气。
刚开始,爸爸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不论是谁都会认为这是四岁的小女孩说着玩的。可是彩矢姊姊却用更强硬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谢罪是必要的。你必须对因为你的不忠而被带离母亲身边的我道歉。对不得不养育我的新母亲道歉。对必须和同父异母的姊姊生活的妹妹道歉。所以请你下跪道歉。」
彷佛就是在说这是自己进入这个家的条件,她紧盯着父亲的双眼。发觉她不是在开玩笑的爸爸当然很不知所措。可是,毕竟这只是四岁小孩说出来的话。他大可置之不理。
「请你下跪。」
可是他做不到。
在彩矢姊姊认真的态度面前,敷衍的态度是不被允许的。只要在这个时候搞错应对的方式,彩矢姊姊就不会再信任所谓的家人。我──不,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这一点。
然后,虽然现在重新回想起来会觉得很荒唐,大家还是这么想:
──父亲下跪才是唯一的正确答案。
爸爸双膝跪地,低下头来。
「……对不起。」
这真是破天荒。在知名金融企业担任要职,平常只会受到别人低头的爸爸,竟然在家人和佣人们面前对四岁的女儿下跪。在四岁的小女孩面前,他的脸因屈辱而歪斜。
「谢谢。这样我就可以待在这里了。」
话虽如此,父亲的威严还是不会只因为这件事就消失。彩矢姊姊从这一天开始就是一个会好好听父母的话的乖巧女儿,也不会恶意去伤害父亲的尊严。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从这一天开始,这个家在实质上的支配者应该就已经变成她了。
我觉得家人已经被彩矢姊姊操纵的线缠住,依照她所期望的方式行动。
爸爸和妈妈会对彩矢姊姊特别疼爱,也是因为对她抱有同情心。
我的家庭包括父亲──道重、母亲──有香理、姊姊──彩矢,以及我──麻理亚等四个人。彩矢姊姊和我是同父异母的姊妹,生日也只差了三个月。
道重先生(我学妈妈和彩矢姊姊的叫法,平常都称呼爸爸为道重先生)的第一任妻子──顺子小姐因病去世的五年后,道重先生和彩矢姊姊的生母,同时也是前艺人的凛子小姐再婚。道重先生应该是受到凛子小姐那稀世的容貌吸引了吧。凛子小姐的美貌甚至令人怀疑是否不该和世界上的人类归类为同样的生物,只要是男性,任谁都会被她的外貌所魅惑。
可是他们的生活马上就出现了裂痕。凛子小姐既不是能够走入家庭的类型,也不爱道重先生(这是道重先生所说的藉口)。道重先生开始在家庭以外的地方寻求温暖,于是就与当时高中刚毕业,在爸爸任职的金融公司刚以柜檯人员的职位受到录用的有香理髮生了外遇。过了不久有香理便怀孕了。可是就在那个时候,凛子小姐的肚子里也已经怀了彩矢姊姊三个月。
受到丈夫背叛的凛子小姐一确定可以拿到足够生活的赡养费和抚养费,就乾脆地答应了离婚的要求。刚出生的彩矢姊姊由凛子小姐带走,道重先生则和妈妈再婚,并生下了我。
道重先生和凛子小姐在离婚后好像也没有断绝联络。道重先生好像也曾经取得妈妈(有香理)的许可,然后去见彩矢姊姊。而在彩矢姊姊四岁的时候,凛子小姐提出了希望道重先生收养孩子的要求。
道重先生马上就答应了她。他会这么说,好像也是因为从别的管道得知彩矢姊姊几乎是被放弃抚养的状态。
彩矢姊姊本身不太会提到关于凛子小姐的事。只不过,她曾经半开玩笑地对我这么说过:
「我曾经听过她对我说──要是没有生下你就好了。」
与凛子小姐见面过的次数屈指可数的我,不知道她这句话的真意。
可是,光从这个状况看来,可以发现彩矢姊姊就是社会上所说的「可怜孩子」。
所以父母才会努力不让本人有这种感受吧。虽然管教方式有一定的严格程度,但是姊姊受到的宠爱要比我多得多。父母为她準备豪华的房间,买给她喜欢的玩具,连选蛋糕的顺序都是彩矢姊姊在我之前。为了不要被人家閑言閑语,父母也让彩矢姊姊和我读不同的学校。
面对这种差别待遇,如果说小时候的我没有任何不满,那绝对是骗人的。可是,我心里也还是能够接受这件事。
因为妈妈总是会对我这么说:
「有你出生到这个世界上,真是太好了。」
这是妈妈的口头禅。
「是你将我和道重先生连结在一起的。你是我的天使。」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就感到好骄傲。
如果没有怀我,道重先生就不会和凛子小姐离婚,他和妈妈之间的关係说不定就会结束。妈妈经常告诉我们,道重先生是被妈妈深厚的爱解放,最后才浪子回头的。从我的眼里看来,妈妈和道重先生的确是真心爱着对方,甚至让我希望将来也能成为像他们一样的夫妻。
我位居家庭的中心。
没错。
如果真是如此,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
*
国中一年级的暑假第一天。这一天非常炎热,只要稍微在走廊上走一下子,汗水马上就会让内衣紧贴在皮肤上。因为这非常令人不舒服,所以我决定整个暑假都要在冷气房里面度过。我才不要出去外面呢。
我脱离了最讨厌的学校束缚,而且今天也不会有家庭教师和钢琴老师过来。打算充分享受这份幸福的我,在床上打开了掌上型游戏机的电源。我今天绝对要什么都不做!
所以就算家里的电铃响了,我也完全不理会。反正跟我没有关係。毕竟,我根本没有那种会突然跑来拜访的朋友。
可是,房间的门还是响起了敲门声。我听敲门声就知道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