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岛伊央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漆黑的空间之中,伊央感到一阵疼痛,用手压住腹部。被某种东西刺中的闷痛感让她的表情扭曲成一团。
「放心,你没有被刺中。」
一回头,看见一位裸身的女子倒在地上。女性胸前抱着玫瑰花束。
「因为被刀子刺中的那个人是我。」
玫瑰花瓣散落之后,露出插在胸前的银色刀子。
「是你拿刀刺我的呢。」
散落的花瓣逐渐融化,变成黏稠的鲜血。这位女子是高槻里美,她依然倒在地上,看着伊央后退的模样笑了。
「我不恨你。不,应该说我感谢你。因为你把我从这场恶梦中解放出来了。」
伊央的腹部也开始淌血。仔细一看,腹部开了一个大口子。眼前的是被子弹刨出伤口的丑陋腹部。
「你身上开了这个洞,所以会流失的。重要的一切会不断地流失而去。」
虽然伊央拚命地用手堵着伤口,却止不住流淌的血液。
「对那间学校的复仇……」
高槻里美站了起来,走近伊央。
「我就託付给身上有个洞的你了。」
伊央发出惨叫,与此同时,意识开始趋向清醒。
全身像被灌了铅似的沉重无比。张嘴想吸口气时,乾燥的嘴唇裂了开来,微温血液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忍着强烈的头痛,张开眼睑之后,眼前看见的是摇晃蕩漾的景色。瀰漫在周遭的雾气,以及树梢间洒落的浅浅阳光宣告着早晨的到来。撑起身子,她吃了一惊。看着染上枯萎玫瑰般暗红的洋装,伊央心里只有绝望。
──那不是一场梦。
自己一刀刺进高槻里美胸口这件事是真的……
鲜红一片的印象太过深刻,导致其他部分的记忆十分模糊。在那个事件之后──在她刺杀高槻里美之后,逃难似的离开了现场。然而,脚上刀套中的刀子,垂挂在腰间的枪枝都没有消失。而且,鼠妇外形的蠕虫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她。
蠕虫应该从头到尾都盯着伊央刺穿高槻里美胸口的整个过程,并以影片的方式传送给了同班同学们。而且,此刻也……
她心想,假设真的可以回到学校,同学们看着双手染满血腥的她,是否会愿意接纳呢?
连繫着自己和同班同学之间的细线是否已经断了呢?
「伊央同学。」
伊央往声音来源回头一看,有个人站在树荫下。
「茉奈同学。」
这个剪着一头鲍伯短髮的娇小人影是一年级的前园茉奈。
茉奈保持一段充分的距离,从她的表情可以很明显地读出害怕的情绪。
她是在「要阻止背叛学生们的高槻里美」这个想法底下採取了行动。且有「不想再看到任何伙伴死去」这个正当理由。但是,这个做法真的好吗?就没有其他方法了吗?可以确切知道的是在这个行动中,伊央失去了某些东西。
「大家说想跟你谈谈之后的事。」
这句话让伊央感到疑惑。在已出现死者的此刻,所有人都能得救的这条路已经行不通了。即使如此,她们还是想谈吗?
「伊央同学,你没事吧?你刚刚好像在作恶梦,一直说着梦话呢。」
看着一脸担心的茉奈,伊央想起她是环境委员会的一员,负责照顾中庭的花圃和动物。之前饲养的兔子不知道被谁杀掉的时候,她哭得泣不成声。连这个柔弱温和的她都被带来这种地方了啊。
「没事。你们想在哪里谈?」
伊央在她面前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
「起始区域的中央,那个有纪念碑的地方。」
是那块有着孔穴的板块所在地。然后那也是伊央杀害里美的地方。
「由于有很多同学都很害怕,所以最后决定由少数人员进行会谈。聚集在一起的都是想和伊央同学谈谈的人们。」
她们似乎希望能和伊央谈谈。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现阶段的关键出在子弹的数量上。伊央手上握有一半以上的子弹。如果游戏要继续进行下去,伊央的存在应该会成为一个威胁。
「伊央同学,你是不是先把身上那件衣服换掉比较好?」
就在她看着身上染满血迹的洋装,感到犹豫的时候,茉奈突然以刀子往地面一插。
「血腥味会引来奇怪的东西。」
刀子插在一条在地面爬行的蜈蚣身上。
「……就这样就好。」
「小心一点喔。学生会已经崩溃,高槻学姊也已经不在这里了,现在……」
茉奈惊觉自己说错话,闭口不再说话。
「别在意。」
「所以才必须由我们自己进行会谈。不过,寻求会谈的那些人有点可怕。我也不知道那群人的想法是什么。」
这场讨论本身可能就是一个陷阱。或许她们已经连成一气,做出首先要排除伊央的结论也不一定。不过,伊央心想即使是这样也无所谓。
「走吧。」
伊央站起来。茉奈的脚边,那条被切成两半的蜈蚣还在扭曲蠕动着。
伊央挑了视野良好的地方走,虽然有可能会遭到枪击,但是她并不害怕。可能因为害怕的情绪已经崩坏,也可能是多亏手上的子弹的缘故。枪枝里装满子弹,备用子弹的数量也很足够。她心想,搞不好在这个世界里,子弹也许就相当于地位或资产之类的东西。不管在哪个世界,只要后台够硬,就能平安无事地走在路上。
走了一会儿,眼前出现几个人影。那个地方有人。大略一看,约有十个人左右,几乎都是坐着的。她们看见伊央一身鲜红的打扮,表情一僵。倾泄着夏日阳光的空间感觉在一夕之间冻结。
「早安,毒刺。」
其中有位女孩对她报以微笑。是名为伊奈川玲果的二年级学生。
「我们认为比起子弹,更需要语言上的交谈,所以想跟你谈谈。」
即使看见伊央身穿鲜红洋装,伊奈川依旧面不改色。
仔细一看,除了伊央以外还有三个女孩是站着的,每个人都各自保持着一段距离。而其他的女同学则是未携带枪枝的自由玩家。
或许是察觉到伊央的视线,伊奈川开口说道:
「这是保护自己。要是趁乱逃跑就救不回来了。」
共有六位身为自由玩家的女同学静静坐在草地上,伊奈川就站在她们附近。伊央发觉伊奈川是打算万一发生枪战时,把她们当成人肉盾牌。
手里拿着枪的同学还有一位,她一言不发。她并没有以自由玩家的同学为盾,而是毫无防备地站在当场。一头染成银色的髮丝在朝日的映照之下闪闪发光。这位少女身上有着类似白化症的癥状,整个人外表的颜色偏淡。
伊央每次看着她的时候,总会感到一阵心痛。自己只是眼眸颜色不同就已产生疏离感,更何况是整个人的外貌的颜色都与众不同的她,是不是比自己还要痛苦呢?不过,平日伊央也未曾与她交谈或是同病相怜过。两个颜色与众不同的人在一起,也只是会更变化为另一种颜色而已……
伊央猛地察觉到一阵动静,四下张望着。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她还是看见了几个躲藏在树荫及货柜阴影处的同学身影。
「大家都对你有所防备。」伊奈川说道。
「是因为接下来要开始互相残杀了吗?」
「不,我们并不想互相残杀。」伊奈川对她张开双手。「不过,如果你动手,我也会保护自己。我不会乖乖举手投降,任人枪击。」
身为自由玩家,静坐在地的女同学们一阵颤抖。伊奈川的行为显示出,一旦双方开战,随时要她们站起身子做人肉盾牌。
「我也想跟大家谈谈。」
「在拿掉鼠妇的状况下谈吧。」
伊奈川给伊央看了看挂在皮带上的球型物体,这个被毛巾绑起的柬西就是沃姆。
「学生会崩溃了,所以我们必须只靠自己达到共识。看是要在这里做无谓的争斗,还是要互相协调。」
伊奈川把毛巾扔了过去,伊央接住毛巾之后,用它把沃姆包起来绑好。虽然在那件事之后,沃姆没有再发出过声音,不过大家应该还是都看着的。摄影机依然持续转播着这场真实的死亡游戏。
「谢谢。你愿意对话这件事让一切有了希望。」
伊奈川确认沃姆的镜头被遮住后,露出微笑。
「我个人的这么一点意愿有影响吗?」
「有啊,你可是那个『刺死高槻里美的人(Stinger)』呢。」
胸口一阵刺痛。时至今日,当时的状况及临场感依然鲜明如昨。胸口强烈的疼痛伴随着喘不过气的感觉,让伊央很努力才将呼吸调整好。
「你别放在心上,那是件该做的事。」
伊奈川以应该做的事这个说法,来表达她刺穿里美心脏一事。
「因为排除了里美,我们才能够进行协调。」
虽然胸口的疼痛感平复了下来,取而代之涌上心头的却是强烈的愤怒,伊央大喊:
「别开玩笑了!你说协调是吧?已经太迟了吧?三十个玩家手牵手破关的这个条件已经行不通了。只剩下互相残杀,直到剩下最后一个人为止这个条件了。即使如此,你还是要协调吗?是要我和你联手杀了其他同学,最后再单挑吗?」
「那个条件还行得通。」
这句话让伊央沉默了下来。出声的是至今未曾开口的银髮少女。
「如果你想问为什么,原因是这里并非真正的竞技场。」
她不懂这句话的涵意。
「看看你的脚边。」
被银髮少女这么一说,伊央往下看去。
伊央正站在一块类似大型人孔盖的圆形板块上。板块外圈上有一些类似装饰、等距排列的小孔。小孔共有三十个,孔穴大小看起来正好可以放进子弹。
只要把所有的话语都收集至此,回到原来的世界的门就会打开。
还看见了这些文字。
「没错,我们要回到原来的世界去。」伊奈川让她看了看夹在指间的子弹。「我们不应该用子弹射击别人。而只需要把它放进这些孔穴里。」
「可是,要是没有三十个人都活着的话……」
「你应该也已经注意到了吧?打从一开始这个游戏的规则就很奇怪。只要杀掉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号码,游戏就破关了。但是,如果只有一个人能够活到最后,为什么不用叫我们互相残杀到剩下最后一个人为止,这种简洁明了的表达方式?」
伊奈川又继续说了下去:
「还有一个胜利条件是这么说的吧?分别拥有不同号码的三十个人都能存活。就是因为有这个条件,我们才会误以为三十个人当中少了任何一个人就无法离开。不过,假设分别拥有不同号码的三十个人,不单单只是指我们这群人而已呢?」
不,搞不好自己早就已经发现了。但也正因这样的想法只是另一场恶梦的开端,她才一直不愿加以正视。但是,这股预感却无时无刻阴魂不散地黏在自己背上。
──该不会学校里所有人都是这场游戏里的玩家吧?
没错。她们被分配到的号码正是自己的班级号码。也就是说……
「我希望大家可以谈谈。即使最后只会得到必须互相残杀这个结论,还是有必要谈一谈。而这场对话应该要由『所有玩家』一起进行。」
伊奈川明确地说道。她口中的所有玩家并非单指现在存活在此处的人们,还包括了一直在另一端的学校里看着她们的学生们。
「为此,我们必须回到原来的世界去。」
──也就是学校。
真正的竞技场并非这里,而是学校。她们只不过是一个让全校学生开始互相残杀的微不足道的契机罢了。伊央感觉自己脚边忽地踉跄了一下。心脏噗咚噗咚地狂跳,全身冷汗直流。她的意思是要把这场恶梦带进学校里吗?要大家带着满身血腥回到学校去吗……
「我认为我们应该要回去。」
这个声音让伊央抬起头来,目瞪口呆。
有个人影往这里来了。一位身穿比基尼泳装的女同学对伊央全无戒备,从容不迫地走了过来。伊央看着她这副模样,思考停摆,目光全集中在她的身上。伊央心想,或许她从来都没有感到匆忙吧?时间总是以她为中心转动着……
五十岚渚在与伊央相隔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脚步。她未发一语,也未曾露出笑容,但是整个场合里冻结的气氛却逐渐消融。光是她的存在就能让气氛和缓下来。即使在这里,「五月玫瑰」的光辉依然闪耀。
「抱歉,我这身打扮。」
她拨拨湿濡的头髮,水滴四处飞散。她的身体闪闪发光,应该是因为刚刚冲过水的缘故吧。如果是她,甚至令人觉得即使是保特瓶中的珍贵水源,用在她身上都是应该的。虽然她在竞技场中未曾像高槻里美一样身居幕前,但她也从未乱了阵脚。如果要举例说明,就好比现在这个状况,她还是自然地以五十岚渚的身分行动着。
「啊,不会……」
伊央看着她身穿比基尼的模样,反倒是自己感到一阵害臊,移开视线。
「你已经从伊奈川同学那里听完整个状况了?」
「是的。」
「这并不是警告,而是恳求。请不要枪击我们……」
看着渚高举双手,伊央心想她还真是懂得如何摆出打动人心的表情啊。从悲伤到微笑,所有的表情她全都準备得十分周全,甚至还拥有大量的库存。
「我想回到原来的世界去,那你们呢?」
渚的视线进一步地环视着四周。
「我认为应该回去。」伊奈川回应道:「再待在这个世界里,事情也不会再有什么进展。以西洋棋来比喻的话,就是个不会被将军,却也无下一步可走,无子可动的状况。」
隔了一会儿,银髮少女点了点头。
「……我们也想回去。」
这细若蚊蚋的声音是由静坐在地的六位自由玩家女同学所发出的。
虽然对伊央来说,过去学校生活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她还是想回去。希望能再一次和同学们交谈,还有跟他也是一样……
「我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