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在郊外的一间诊所前。感觉上车程大约是十五分钟,但由于有太多事情要想,导致对于时间的感觉变得麻痹,说不定实际上花了两倍以上的时间,也说不定正好相反,其实连一半都不到。
无论实际上是长是短,照理说他们都未移动太长的距离,但就在这几分钟到几十分钟之间,景色已完全变了样,眼前有着一整片的纯白。
群山环绕,眼睛看得到的範围内,除了诊所之外看不见其他建筑物。沿路孤伶伶地立着公车站牌,站牌旁边聊备一格地摆了两张老旧的木椅子。站牌与椅子都被厚实的雪盖住,总觉得连公车司机都会不小心忽略。这是个难以言喻、冷冷清清的地方。
引擎熄火后,车内笼罩在寂静之中。和泉隔了一次呼吸的空档后,打开车门走下车,高坂与佐剃跟着照做。当脚碰到地面时,传来一阵爽脆的、踏到雪的感觉。彻底铲了雪的地方只有正面玄关附近,宽广的停车场中,大部分都积着一层踩下去会陷到脚踝的雪。
诊所是一栋不但不美观,甚至给人阴沉感觉的建筑物。外墙彷佛是特意想和雪景融合为一的乳白色,从远方看去就觉得轮廓模糊。自屋檐垂下的几根冰柱,长的达一公尺以上,眼看随时会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掉下来。
入口前的墙上有一块写着「瓜实诊所」的招牌。进了门后,可看到一间有着三排咖啡色沙发椅的候诊室。日光灯似乎寿命将尽,室内十分昏暗,反射出油亮光泽的亚麻仁油地板有着青苔般的浑浊绿色,角落放着高得和狭小室内不搭调的盆栽。
候诊室里有三名患者,都是老年人。老人们小声谈话,高坂等人来到他们身旁时,他们一瞬间看了过来,但随即又转回去交谈。
担任柜檯小姐的是一名脸孔像戴着能乐面具的三十几岁女性。她一看到和泉便轻轻低头,然后彷佛任务就此结束,又低下头回去处理文书工作。
和泉在诊疗室前停下脚步,要高坂进去。
「瓜实医生有话要跟你说。」和泉告诉他。「我们待在候诊室。你谈完了就马上回来。」
高坂点点头,然后看了佐剃一眼,佐剃的视线刚要和他交会就立刻撇开。她丢下和泉,自己先走向候诊室。
一敲门,便听到里面有人说:「请进。」
高坂打开门踏进诊疗室。从入口看去,左边的书桌前坐着一名年约半百、看似医生的男子。他剃得很短的头髮已经全白,眉毛与留得丰厚的鬍鬚也一样白,眉心刻着有如象徵苦恼痕迹的深深皱纹。高坂推测,这人应该就是院长瓜实。
瓜实从书桌上抬起头,转过身来。旋转椅随着他的动作而发出咿轧声。
「请坐。」
高坂在病患用的椅子坐下。
瓜实上上下下打量高坂全身。这时高坂还不知道眼前的老人就是佐剃的外祖父,所以并未深入思考他的视线有什么含意。
「你听说了多少?」瓜实问。
高坂回想起车上的谈话回答:「只听说我的脑子里有新型寄生虫,就是这种『虫』让我谈恋爱又让我变得无法适应社会。」
瓜实「嗯」了一声,摸了摸鬍鬚。「那个,该怎么跟你讲解才好?」他靠到椅背上叹了一口气。「你叫高坂是吧?对于你脑子里有未知的寄生虫,身为宿主的人类连做决定都会受到寄生虫影响这样荒唐无稽的说法,你又当真到什么地步?」
「……坦白说,我还半信半疑。」
瓜实点点头。「我想也是,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只是,」高坂补充。「有的寄生虫会改变人类的行动,这种说法我听佐剃说过。所以,我认为即使这世上存在着会影响人做决定的寄生虫,那也绝非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只是,听到连我之所以无法适应社会,都可以用这一点来解释……该怎么说?就觉得虫太好(注8:日本谚语,指想法太自我中心、只考量到自己的情况。),让我迟疑着不太敢相信……」
瓜实打断他的话。
「不对,你错了。不是因为虫太好,而是虫不好。」
他递出一张折起来的纸。那是从报纸剪下来的新闻,日期是去年的七月二十日,标题写着:
医生和病患在院内自杀,疑为殉情。
上面是这么写的。
「要是就这么放着不管,你们或许也会和他们走上同一条路。」
瓜实说完这句话,从抽屉里拿出文件交给高坂。
「这篇报导中提及的医生,在自杀之前寄了一封邮件给我。邮件没有标题也没有内文,只附上一个纯文字档。档案的内容,是两人从认识到殉情为止的这段期间内的信件往来纪录。只要看过这个,相信你可以搞懂有关『虫』的大致情形。」
高坂放低视线,翻开接过来的文件第一页。
*
寄件日:2011/06/10
标题:前几天非常对不起
我是和泉,前几天在诊察中吞吞吐吐的,无法好好把事情说清楚,似乎弄得医生一团乱,实在非常对不起。我自认为已经事先将该说的内容整理好,然而一旦来到医生面前,脑子就变得一片空白。下次未必就不会这样,所以我决定先透过邮件解释看看。我想,这样多半会远比直接见面说话要来得正确又快速……
我当时想说明的是,我是经由什么样的来龙去脉知道甘露寺医生的名字。突然提出一篇老论文,相信医生会认为这个病患真奇怪,实在非常对不起。现在想想就觉得老实照时间顺序说明,事情应该会变得简单明了许多。对不起,我做事这么没要领……我打算记取教训,在邮件中好好依照事情发生的顺序述说。这会有点长,还请见谅。
起初出现的徵兆是头痛。我记得大约是四月中旬的事。
头痛大约持续了半个月。我本来就有偏头痛的毛病,但还是第一次发生持续这么久的头痛。在这之前,我只要吃个葯,两、三天便会没事。
话说回来,当时我并未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以为不是累积了太大的压力就是患了花粉症之类的。实际上,头痛本身的确没什么大不了,过了半个月左右疼痛就渐渐平息,最后完全消失。我鬆一口气,心想那果然是暂时性的健康状况不佳。
问题是在那之后。我的头痛治好后过了一阵子,留意到自己的心思离不开一种奇妙的幻想。
我在区公所担任临时职员,平常是开车通勤。这一天我一如往常开车前往职场,经过一个路口时,我突然受到一股突如其来的莫大恐惧侵袭。我赶紧踩煞车,把车停到路肩,然后回顾身后。
我刚刚是不是撞到人──这样的可能性从脑海中闪过。当然,如果真有这么一回事,车身应该会受到强烈冲击。就算再怎么发獃,想也知道一定会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撞到人了。然而,我就是没办法不下车弄个清楚。结果,车身理所当然没有任何凹陷或伤痕,回顾来路上也没有人浑身是血地躺在路上。然而,恐惧一旦产生,就一直深深留在我心中。
从此以后,不管我做什么事,都会受到一种恐惧侵袭,好像在告诉我说:「是不是无意间伤害了他人?」例如说,走在人挤人的车站楼梯时,会担心自己是不是下意识地把人推了下去?工作的时候,会担心自己是不是犯下什么重大失误,给大家添了麻烦?与人见面后,会下意识地担心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伤害对方的话?如果可以当场弄个清楚倒是还好,但如果怀抱的是一种「我是不是开车撞到人」这样的不安,就得一直等到早上的新闻出来,我才有办法放心入睡。感觉就好像是那场持续了半个月的头痛,逼得我的脑袋出毛病。
我渐渐变得不想走出家门。我害怕伤害别人,因而和别人疏远,渐渐变得孤伶伶一个人。我唯一能够保持心情平静的时刻,就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完全不出家门的时候。
我知道这是叫做「加害恐惧」的强迫症癥状之一,纯就知识上而言,我也知道强迫性障碍是一种不太有望能够自然痊癒的疾病……然而要去精神科看诊,我还是会强烈抗拒,多半是不想承认自己的心生了病吧。毕竟我从以前就自认是个意志力坚强的女人。
然而,我又不能对此置之不理。加害恐惧症一天比一天恶化,终于来到会让日常生活过不下去的地步。这时我编造出一个故事:「我受慢性头痛所苦,是头痛造成我过度神经质。」以此做为去医院的理由,并决定先在综合诊疗科就诊。如果在这个阶段,医生劝我去看精神科,我是打算乖乖听话的。
然而检查的结果却揭晓了意外的事实。看来我的加害恐惧症,并不是纯粹的精神疾病,很可能是大脑组织病变所产生的癥状。原来我的脑子里有寄生虫,就是这种虫在脑中形成病灶。
我鬆一口气。知道体内有寄生虫而鬆一口气的确很怪,但我想,我大概是喜欢这个简单明了的原因。一想到只要没有了寄生虫,就可以摆脱那种没有道理的恐惧,我的心就一口气变得晴空万里。
然而,接下来的情形愈来愈诡异──进入实际接受治疗的阶段后,我受到一种不明所以的不安侵袭。这种不安的性质和先前的加害妄想不同,是一种毫无根据、无端冒出的情绪。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心中就是突然产生一种预感,觉得要是继续接受治疗、驱除了寄生虫,我一定会后悔。
我随便找个理由逃出医院,再也不曾回去看诊。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但神奇的是,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我想应该是因为,当时我满脑子都只有自眼前恐怖逃脱的安心感。
可是之后再过一个月,疑问渐渐愈滚愈大。到头来,那种不明所以的不安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我会忍不住做出挺身保护寄生虫的事?我本来很乐天地认为,等心情整理好之后,意图自然就会揭晓,但实际上谜团却一天比一天深,好像当时的我一时间变得不是我……
这时,我忽然想起大约一年前左右在杂誌上看过的报导。那篇报导的内容是说,有某种寄生性原虫会对人类的个性与行动产生影响。
我循着记忆找出那篇报导,一次又一次反覆细看,连相关报导和引用的文献也都翻找出来读过,最后得出以下的结论。
我的大脑,已经处在寄生虫的控制之下。
旁人也许会嘲笑我,说这是离谱的妄想。实际上这的确是病患会有的想法,和思觉失调症(精神病)患者说自己受到电磁波攻击、思考受到别人操纵的妄想没有太大的差别。同时我也觉得,说不定只是我脑子已经被寄生虫啃食得乱七八糟,根本没办法好好思考事情。然而,脑子里有寄生虫存在──只有这件事不是妄想,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所以,我觉得要怀疑自己的大脑,等知道这种寄生虫是何方神圣之后也还不迟。
我从之前看过的论文中挑出最感兴趣的一篇,查了执笔者是谁,结果发现这个人就在离老家不远的大学医院工作。这让我无法不觉得是种冥冥中的安排。我便是在这样的来龙去脉下找到甘露寺医生。
寄件日:2011/06/11
标题:Re:前几天非常对不起
我是甘露寺,已拜读过您寄来的邮件。原来如此,您之所以突然提到论文是有着这样的来龙去脉。谢谢您细心说明,我才得以明白大致的情形。
那么,我就坦白说吧,我大吃了一惊。但为了让您了解我的震惊,我多半也得讲一段有点长的故事才行。
以下所说的种种,还请您务必保密。
那是半年前的事,两名疑似感染寄生虫的病患被转到我这儿来。我们就称男性为Y先生,女性为S女士。
Y先生与S女士是一对年纪相差二十岁以上的夫妻,而且年纪小的是丈夫Y先生,是颇为罕见的状况。这对夫妻的感情非常好,儘管结婚已经半年以上,仍然散发出一种像是才刚开始交往的情人那般令人莞尔的氛围。
两人表示有慢性的头痛,从头部MRI影像来看,可以辨识出几处囊胞性病变。由于他们罹患脑寄生虫疾病的可能性很高,为了确认,我从他们两人身上抽取了脑脊髓液检验,并从两人的髓液之中都验出体长一公釐左右的寄生虫,而且不只一只。
到这一步还没有什么问题。
但当我用显微镜一看,当场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从他们两人的髓液当中採到的寄生虫,外观和我以前看过的任何一种寄生虫都不一样。虫体呈泪滴型,前端部分有两个吸盘。有一组看得出正在交配,两只虫的虫体结合成Y字形。从特徵来说多半是属于吸虫,但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清楚。在长达好几天的调查后,我做出从他们两人身上验出的寄生虫乃是新品种的结论。
因为寄生部位包含大脑,治疗必须儘可能慎重。对于寄生在中枢神经群的虫不能胡乱驱除。囊胞有可能已经钙化而不需要治疗,而且,身体对治疗产生髮炎反应结果对身体造成的伤害反比疾病本身更重大的情形也是有的。
可是,我们也没有时间犹豫不决。根据Y先生与S女士的说法,从头痛开始后过了一阵子,他们的心理状态似乎也产生奇妙的变化。
两人都说,他们对其他人的气味敏感得不得了。以前并没有这样的情形,严格说来两人都是嗅觉比较迟钝的人,但随着头痛癥状渐渐减弱,他们对别人的体味开始感到嫌恶。而且,这种嫌恶不只针对汗臭味或香水味,连对完全正常、甚至称不上是气味的气味都会觉得不快,所以,如今和别人交流这件事,已让他们痛苦得不得了。
两人极为不安地问我说,寄生虫和这种癥状之间有没有因果关係。站在我的立场,现阶段也只能回答「不知道」。因为头部外伤造成连接嗅觉受器与大脑的嗅觉神经纤维损伤,或是因为大脑退化性疾病造成嗅觉神经本身损伤,因而导致嗅觉消失的情况,都是常见案例。然而,像他们这样嗅觉变得过度敏锐的情形,就不是那么容易看到。要说是副鼻腔或口腔感染造成嗅觉异常,导致他们对不值一提的气味也会觉得不舒服,这样的案例倒也不是不存在……但考虑到两人都产生同样的癥状,推测是心因性的嗅觉过敏似乎比较妥当。同时我也并未忘记,在大脑退化性疾病的初期与恶化过程中,也会发生强迫性障碍的情形。
然而──坦白说,起初我对他们两人的精神癥状本身并不是太在意。我一直认为两人多半罹患二联性精神病(注9:Folie à deu,意指「二人共享的疯狂」,形容具有精神病癥状的人,将妄想的信念传送给另一个人。同样癥状有可能传达给第三人甚至更多人。),但应该以驱除寄生虫为优先。我认为只要斩断疾病的根源,精神癥状自然会趋缓。
然而,当我试图着手治疗,Y先生与S女士就再也不到医院露脸了。我试着主动联络他们,但他们找了些工作太忙或身体不舒服之类一听就觉得是敷衍的理由拒绝来门诊,而且不只有一、两次。看在我眼里,觉得他们两人好像是在保护寄生虫。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我完全没有头绪。照常理来说,要是听到医生说自己脑子里有寄生虫,应该会说什么也要驱除才对。
而和泉小姐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您的癥状与他们两位的癥状有几个相似处:轻度头痛、逃避人际关係、抗拒治疗。我不抱期望地试着检查,结果,果然在您身上验出和Y先生与S女士的检查结果同样的数值。虽然不是验出了虫体,但研判您头盖骨内的寄生虫,和他们两位头盖骨内的寄生虫是同一品种,这应该错不了。我认为多半就是这种寄生虫,引发上述的精神癥状。
当然,现阶段还无法做出结论。毕竟这种寄生虫的感染者只有三人,无法从中导出普遍的法则,也可以用一句「只是巧合」打发掉。然而在我看来,实在不觉得这单纯是命运的恶作剧。第六感告诉我,我现在正接触到某种巨大秘密的一角。
寄件日:2011/06/11
标题:非常谢谢您!
我是和泉,非常谢谢您立刻回信。我本来以为十之八九会被当成脑袋有问题的人说的梦话,您听过就算了,没想到竟能承蒙您如此细心回答!我非常开心。
我也愈想愈觉得Y先生与S女士的精神癥状,与我的癥状之间有某种关连。只是我不曾直接见过他们两位,所以我的直觉与其说是第六感,倒不如说是一种愿望……
但既然甘露寺医生这么说,我想一定就是如此。我相信医生的判断。
六月十四日,我会去医院拜访。但愿这次我可以不紧张,好好说话。
寄件日:2011/06/20
标题:关于第四位感染者
我是甘露寺。新品种寄生虫的事有了进展,在此跟您报告。照惯例,本邮件的内容还请保密。
前几天终于确定了第四名感染者,是一名叫H小姐的女性,在目前的感染者当中她是最年轻的一位。H小姐和先前的感染者一样,是因慢性头痛而来医院就诊,并对寄生虫病的治疗感到抗拒,逃避人际关係的倾向也很强。检查后,同样在她脑内发现囊胞性病变,而且进行鑒别诊断后,得出的结果显示这就是那种新品种寄生虫所造成的病变。另外H小姐的病例中,逃避人际关係的倾向是以视线恐惧症的形式体现。看来在癥状的显现方式上,各个病患之间是有着个体差异。不管怎么说,是寄生虫造成精神癥状这一点,似乎已没有怀疑的余地。
令我无法理解的是,先前不曾通报过的新型寄生虫疾病的病患,在这么短的期间内就接连有四人来找我。据我所知,其他医院还没从病患身上发现同种寄生虫的案例。另外,我诊断过的四名病患都没有前往海外的纪录,居住地也分散得很广,找不到明显的共通点。因此,关于新品种寄生虫是经由什么途径寄生到他们身上的问题,现阶段我连线索都还掌握不到。又或许这种寄生虫是最近才透过某种方式被人从海外带进国内,现在正急速扩大感染範围。
正好提到第四名感染者的出现,对于十四日诊察时和泉小姐所提的问题,我想就在这里先做个回覆。
从结论说起,情形正如和泉小姐所担心的,我正用自己的身体进行新品种寄生虫的人体实验。只是这与其说是为了治疗病患,还不如说是出自身为学者的求知好奇心。所以严格说来,H小姐应该是第五名感染者。
由于感染的时间还短,现阶段并未出现明显的癥状,但寄生虫正在我体内顺利繁殖。如果我的预测正确,相信迟早会发生与和泉小姐相同的精神癥状。另外,从Y先生与S女士的治疗过程中,已得知要驱除这种寄生虫,不需要进行头部开刀手术。和既有的脑寄生虫疾病一样,并用阿苯达唑(Albendazole)与皮质类固醇就可以有效治疗,所以基本上没有恶化成重症的可能性,还请您放心。毕竟要是连医生自己都病倒了,可就得不偿失。
只是话说回来,为什么当时和泉小姐会知道我感染了寄生虫呢?您提问时,看似明显确信我体内有寄生虫。是不是我有什么从外观便看得出来的改变呢?如果不介意,可以请您告诉我理由吗?
寄件日:2011/06/21
标题:Re:关于第四位感染者
我是和泉。知道不用担心会恶化成重症,我总算放心了。只是话说回来,医生真的好热衷研究呢,我好佩服。不过还请您千万要保重,不要逞强。
为什么知道医生体内有寄生虫?坦白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天一看到医生的瞬间,我就有这种感觉:「啊啊,医生变得跟我一样了。」
又或许是我在下意识中,读出显现在您表情与举止中的细微变化,然后将从中感受到的不对劲翻译成那样一句话。但真正的答案我并不清楚,我想那就像是一种虫的报讯吧。
说来唐突,有一件事想和医生商量。自己这么说实在很怪,但我要商量的事情相当没常识,但愿医生不要太严肃看待,就当成是脑袋有问题的病患在说梦话,轻鬆看完就算了。
最近我一整天满脑子都只想着医生,早上醒来时、化妆前、梳头髮时、工作到一半时,无时无刻不想。下次什么时候见得到面、要穿什么衣服见面、见面时要聊些什么、要如何才能让医生更了解我……我老是想着这样的事。
相信医生多半也已经隐约感觉到,看来我喜欢上医生了。当然,我有自觉这是所谓的正向移情(注10:移情是指患者的慾望转移到心理分析师身上而得以实现的过程,「负向移情」的表现为病人憎恨、谩骂医生,「正向移情」则是病人投掷到分析师身上的情感是积极、温情、仰慕的,有利于治疗。),也深深明白说出这样的心意只会让医生为难。可是,无论堆起多少大道理,这种事情都没办法这么容易划分得清清楚楚。
说不定往后我会因此为医生带来莫大困扰,因此我得先郑重道歉,非常对不起。然后,还请医生不要放弃我。
寄件日:2011/06/24
标题:进度报告
我是甘露寺,想就感染寄生虫后产生的精神状态变化做个简短的报告。
第一个变化是和病患见面这件事开始让我痛苦。起初我还怀疑单纯是工作疲乏,但过了一阵子,让我痛苦的对象从「病患」扩大到了「他人」。这种癥状和四位病患的「逃避人际关係」吻合。Y先生与S女士的情形是「对别人的气味感到不快」,和泉小姐的情形是「担心自己会伤害他人而害怕」,H小姐的情形是「在意别人的视线」。虽然这种逃避倾向展现出来的癥状五花八门,但追根究柢,我想多半是一样的。
我的结论是──说穿了就是被「虫」寄生的人会变得讨厌人类。我研判四位病患展现出来的癥状差异,只在于各自将「虫」硬塞给各位的这种毫无来由、厌恶人类的情绪,归属到不同的方向上。
但话说回来,还不清楚从宿主身上剥夺社会性对「虫」有什么好处……例如,有一种绦虫会让本来应该单独行动、名叫丰年虾的甲壳类动物採取团体行动,目的是透过这样的影响,增加丰年虾遭到绦虫的最终宿主大红鹳捕食的可能性。若是如同这个例子般让宿主与宿主接近,那我还能理解,但是「虫」让宿主孤立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既然在人体内发现成虫,也就表示人类是「虫」的最终宿主。最终宿主的作用是散播虫卵与幼虫,但「虫」让人类孤立,这显然不合理。也许这当中有我们无从想像的深刻目的。
关于第二个变化,大致上就如您所预测,我对于要从体内驱除「虫」这件事有着不小的抗拒,但这个部分就略过不提吧。因为宿主对于会危害自己的寄生者产生感情的案例,并不特别稀奇。
问题在于第三个变化,这件事与和泉小姐在上次邮件中所写的「梦话」有关。
老实说,和泉小姐的告白让我非常高兴。不,岂止是高兴──虽然站在医生的立场,这是千不该、万不该的事──我想,我对您怀抱的感情,比您对我怀抱的感情更加强烈。儘管厌恶人类的癥状正一步步恶化,我对您怀抱的感情却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只增不减。
然而,不可以急着下结论。在彼此空欢喜一场之前,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非得仔细评估不可。
将「虫」放入体内时,我暗自下了一个决定。那就是,对于今后发生的一切心理变化都要以怀疑的眼光看待。一旦受到「虫」的影响,就无法再靠自己分辨哪些是自己的意思、哪些不是自己的意思,既然如此,只能对一切都抱持怀疑。
因此,我对这种恋爱感情也抱持怀疑。而且,我不是单纯胡乱怀疑,这种怀疑是有依据的。
在观察Y先生与S女士的病情过程中,我见证一个耐人寻味的改变。随着治疗进行,「虫」的影响力渐渐淡去,两人厌恶人类的癥状也一步步得到改善,但我注意到他们对彼此的心意却似乎相反,两人渐行渐远。从治疗开始过了两个月左右,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时感觉到的那种新婚夫妻般的和睦气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蹤。
起初我将这种情形解释为,是因为原因不详的疾病所带来的不安已被除去,让两人处在一种像是「走下弔桥」的状态。由于迫在眉睫的危机远去,导致让恋情燃烧的材料消失。然而,亲身经历过「虫」的寄生后,如今我觉得他们两位关係的改变当中,有某种深刻的意义。例如……他们之间的爱,其实是靠着「虫」的存在来维持。
我想告诉和泉小姐的,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既然「虫」可能对宿主的恋爱感情产生影响,我们就不该草率对自己的心意做出结论。
期待您做出冷静的判断。
寄件日:2011/06/25
标题:几个疑问
所以医生的意思是,不是我们在谈恋爱,而是我们体内的「虫」在谈恋爱?
像我这样的外行人是难以理解……但是,我们就先假设「虫」拥有让宿主爱上宿主的能力,那么,为何「虫」非得具备这种能力不可?假设这就是「虫」的繁殖策略,为什么又非得特地让感染者彼此谈恋爱不可?
如果是让感染者会对「虫」未寄生的对象产生恋爱感情,以此增加寄生的机会,那还可以理解。可是,让已经被「虫」寄生的宿主相互吸引,这样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医生是不是想要用不伤害我的方式来疏远我,才说出这种煞有其事的谎言呢?我无法不这么猜测。
寄件日:2011/06/28
标题:Re:几个疑问
和泉小姐的疑问很有道理。我这几天来,正是为了这个疑问想破头。让已寄生的宿主爱恋彼此,对于「虫」的繁殖到底能发挥什么样的有利效果?
昨天我走在附近一条有着成排树木的道路上时,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突然闪过脑海(我想事情时经常会到处閑晃、散步)。因为无论怎么绞尽脑汁都想不出合理的解释,我就想去散散心,边看着路旁的染井吉野樱花,边针对这个问题漫无边际地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