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宗太抱着膝盖,坐在赶到现场的黑田车的后坐席上。
颤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在这个临近七月的季节里,从头到脚却还裹着毛毯。
即便如此,身体也未听从他的指挥,仍不停地哆嗦。
牙齿连续碰撞的声音,回蕩在脑中。
无穷无尽的不安在头与胸,还有血管之中游走着。
飘忽不定的瞳孔下意识地看着副驾驶座的席位。但视网膜中,却早已刻入了别的情景。
地下研究室。无头遗体。柿崎瑞希。以及上吊自杀的中条明人。
每一样都背离现实太远。
在联络了黑田和巴之后,他便难以忍受,回到了地面。
很快,也同京和燕汇合了。
在等待黑田到达的时间里,宗太又一次呕吐了。吐出的已只有胃液。不管如何吐,噁心感都无法消除,即便如此,他却依旧数次痛苦地弯下腰,彷彿要将不快感逼出体外似的。
就算身体如此糟糕,那寻找着解决事件线索的大脑也丝毫没有鬆懈过。
约三十分后,黑田赶到了。在作完简单的报告之后,宗太铁青着脸,向黑田提出了一个方案。说是有法子引出银色方舟。
听完他的话,黑田起初是歪着个脸。然后一边揉起下巴的鬍子,并闭上了眼,看似像在思考的样子。片刻过后,他用往常的口气说了句「好吧」,便进入了研究楼内部。
又经过五分钟,这次到来的则是複数鸣着警笛的警车。
即便是距离事发有相当一段时间的现在,从车窗外还是能看见巡逻车闪着红色的灯光。
研究楼已被『禁止入内』的黄色布条彻底封锁。为遮挡媒体取材,爆炸现场附近盖上了一张青色薄布,让外部无法查知内部的状况。
宗太抬起头,獃滞地眺望着现场。
寒气致使全身颤抖不已。
这是,手中忽然传来一股暖流。
是雏田略有顾虑地握住了他的手。
「会好的。」
这话既没有任何根据,也不知是针对哪件事情。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吧。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俩人就这样手牵手坐在一起。
而后,黑田打开驾驶席一边的车门,返回了车内。
「久等了吶。身体好点没?」
「极糟哟。」
「能说话,就代表恢複了吶。伤还疼不?」
听完这话,原本已忘记的疼痛忽然就有了复甦之势。宗太将手放到腹部。仅是手指轻轻碰触表面,就疼得紧皱起眉头。这便是明人所造成的伤。
「看这样子,就算没折断,但也得作好肋骨开裂的心理準备哟。」
宗太暧昧地作了答,随后透过后视镜望见了黑田。
黑田也,正看着自己。
「照你说的,都安排好了。载着明人的救护车差不多也该出来啦。」
不出所料,一辆救护车从静止不动的黑田的车跟前窜了过去。
「明天早上,应该就会出现恐怖爆炸事件嫌犯被捕,现处在重伤昏迷状态中的报道了吶。」
「若是知道中条被捕,银色方舟应该会有所行动。或许是封口,也可能会前来营救,无论哪一种,都将出现在医院接触的机会。」
「只不过这招使不了多久。期限最多至十天后的七月七日。再下去,我也瞒不住上头了啊。」
「十天足矣。我也不想长久使用这种低劣的手段。」
宗太的策略正是以明人为饵引蛇出洞。对此,他自己也不好受。但比起事件未解决,这样做要好得多。
「关于地下的那些装置,都查到些什么?」
「刚才来过报告了吶。作为责任者的教授,被发现在死于自宅。这名教授与银色方舟的关係还不清晰,不过近期就会出现端倪的吧。」
无言以对的宗太只是咽下口气。
「让人有种不好的预感呢。这样看来,事件到此似乎并没有结束哟。」
语气虽显得有些散漫,但黑田的瞳孔深处却散发出严肃的目光。
「不过,现在还是先去医院吧。」
「事件的进展会变成什么样?」
本想启动引擎的黑田的手停了下来。
「那种东西都出现了,就代表并非普通的爆炸事件那么简单。银色方舟的目的也与犯罪声明的内容有了偏差。」
黑田的视线在半空中彷徨,而后朝向现场。
像被引导似的,宗太也向同样的地点望去。
从皱巴巴的西装中,黑田取出了香烟。
只是叼着,没有点火。
「等到七月七日,事件便会迎来解决。」
「咦?!」
太过突然的回答,让宗太吃大了一惊。
「为什么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雏田表现出一副对此感到非常意外的表情,插入了二人的对话之中。
「鑒定人员在明人的家里发现了遗书。」
说完,黑田将烟从嘴边取下夹在手中。接着以平常的语气继续说道。
「里面将事件的始末与动机一一挑明。他是这么写的。仅仅因为是月之子,为什么就不得不受到歧视呢。由于这个原因害得自己无法上学。然后是段对这种社会的怨言。製造爆炸事件是为了改变社会,可结果却是什么都没能改变。自己已经对这个世界没有留恋了……」
黑田的语气,没有包含任何感情。
听了遗书的内容,支配着宗太身体的颤抖发生了质的变化。
「这里面哪有中条的心声啊?準备这种遗书的,明显另有他人嘛?」
宗太拚命压抑着亢奋的激情。
「和执行人事件也是有关联的哟!如果这里与银色方舟有联繫的话,那为什么要炸掉呢?疑点重重,不是吗!」
「我也想相信明人。可是吶,笔记鑒定的结论,遗书是真的。明人上吊自杀的动机也非常充分。」
「怎么会……」
好不容易终于可以上学了。儘管只能在保健室,不过从同自己和雏田在一起明人的身上,可以看出他正逐渐走出低谷。
「知人知面不知心哟。不是么?」
无法反驳。本以为同是月之子,自己已经理解了明人的立场。可却什么都不知道。明人与银色方舟有联繫的事也,对世界充满绝望到达了想死的程度的事也是。
「即便如此,难道银色方舟的其他成员就放任不管了么?这种规模可不像是中条一个人能够製造出来的!」
可不论宗太讲什么,黑田的脸色都是一成不变。最多只是些细微的浮动。
「下月中旬,美国总统预定访日。所以这起事件必须儘快解决。不管我们付出多大努力,也无法颠覆这个决定。当然,可能的话,地下发生的事情我还是会儘力瞒住上头的吶。」
「因为大人的种种理由,事件的调查就必须终止么?即是说他们有能够制止银色方舟活动的保障吗?」
「正是因为获得了保障,上头才会作出这样的判断的吧。」
黑田的语气显得很沉重。
「……然后呢?」
「要么上头握有我们不知道的王牌,又或者他们与银色方舟之间达成了一个协议?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种事怎么能够允许……」
「的确不能允许。不过吶,权力就是这么个玩意啊。为了迴避问题,背地里什么敢做。」
「……这种事情,请别在孩子面前讲起。」
宗太并不认为只要有梦想并为此付出努力,便什么都能实现。在这个世界上,老实本分的人就等于傻子。但现在的他还没清高到对世界的不合情理忍气吞声。
所以,拳头因气愤而颤动起来。无处可去的怒火渐渐涌上心头。
「大人就这样,没办法哟。」
虽然起初尝试着去忍耐,可他还是无法抑制情感激流的涌出。
「就是因为你们都只故自己!所以月之子的事件才会日渐激化!」
一半转化为了叹息。
「中条是为何才引发事件的?!就是因为没人理解,因为你们都没想过去理解,我们才不得不逐渐扭曲变形哟!」
「……你说得没错。」
「搞得像是很了解我们,可真正努力去理解的人却一个都没有!所以才会发生像中条和柿崎这样的不幸……。明明是个大人却连这点小事都不懂吗!」
「就算没错,也先压压火吧。」
黑田的声音显得平静。既不像安慰也不像辩解。说得準确点儿,应该叫稳重。
「逆转的机会还未消失。正是为此才会交给你七月七日前的时间。」
正因为之间将怒火发泄得差不多了,现在的宗太才得以静下心来听取黑田的发言。现在若是自己擅自採取行动,那与被自己否定的大人们又有何不同呢。
而且,就没有理解明人这点来说,他觉得自己身上也有责任。
「总之今晚就先给我住进医院好好休息休息吧。」
可宗太却默默地走出了车内。
「喂,医院呢?」
「自己过去。」
车外,爆炸与烟的痕迹化作味道依然掺杂在空气之中。
「请把雏田送回家。」
有人在拉扯宗太的后背。
站在身后的,是雏田。
「一起去,不行?」
在宗太回答之前,黑田便驾车溜了。后视镜中映着一张奸笑的面庞。他还打开车窗,朝外挥了挥手。
宗太獃獃地望着,直至尾车灯光消失不见。
他拉起雏田的小手。
朝家的方向走去。
「对了,雏田。」
「什么事?」
「有对这个世界产生过厌恶吗?」
抬头望着天空,宗太自然而然抛出了问题。
他心想,怎么可能会有呢。
「以前,超讨厌哟。」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宗太非常吃惊地望向雏田。
朝着前方的雏田,却露出一副祥和的表情。
「我曾经一直希望这种对我不仁慈的世界,消失掉最好了。因为这样的话,就能告别儘是实验的生活,也用不着月神刻印了。」
宗太的问题唤醒了雏田在国立月神刻印研究所被当做实验品时的记忆片段。在来特课之前,她可是一直被困在研究所之中。
比任何人都憎恶世界也并非不可理喻。
「那,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呢?」
「如果我向世界发泄恶意,今后的我或许会更加被世界所讨厌。我是这么想的,只有我善待了这个世界,世界才会也仁慈地对待我。」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雏田平平淡淡地说出了口。
而且还朝着宗太露出了最最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