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记忆、回忆。
2 (电脑用的)记忆装置。
3 死后的名声——
那只小巧的野兽在臂膀中发出鸣叫。
被双手环抱的躯体,正无力地发出轻微的颤抖。
自丘陵顶俯瞰的街道已被夕阳染红。原本在公园游戏的孩子们也不知不觉消失了,在马路上,可以开始闻到邻近家户传出的晚饭飘香。
在逆光中浮现的鸟群,以及粗鲁行驶着、想要早点回家的车辆。
脚底下伸出了彷彿疲惫成年人般的长长黑影。独自走在傍晚的街道上,总觉得这个世界彷彿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拚命咬着嘴唇,按捺住想哭的冲动。等缓缓爬上坡道后,突然察觉出似乎有人在注视自己。
那是一位少女。年纪跟我相仿的年幼少女。她坐在道路旁的白色石阶上,撑着自己的脸颊朝我这里凝视。
可爱的少女,身穿彷彿童话绘本中才会有的美丽衣裳。
以缎带束起的淡色头髮,让人联想起英语系国家的人。
大概是她的容貌过于端正之故,伫立在黄昏光芒下的身影极端远离尘世,气氛就犹如魔物或幽灵之类。我不敢向她攀谈或者走近。自己骯髒的外表或许也是造成这种想法的理由吧。
然而少女似乎对这种事一点都不在乎,她那大大的眼睛因好奇而闪闪发亮。正当我尽量不注视她并向从前面默默走过。
「你还好吧?」
少女突然以通透的珠嗓开口。
「……耶?」
我吓得不自觉停下脚步。
这种反应大概很可笑,只见少女开心地眯起眼。不过她很快又收敛神色,毫不吝惜地扭曲着如人偶般端丽的五官,从路旁起身。
「你流血了。不痛吗?」
「……嗯。」
少女啪嗒啪嗒冲来的态势相当有震慑力,我只好乖乖点头。
儘管迅速后退,试图将受伤且满是血渍的上臂与膝盖藏起,但少女依旧不顾我的反应紧盯着瞧。
「骗人。如果不好好消毒的话会发炎的!」
她的认真眼神吓了我一跳。虽说对方故意装出自己是大姊姊,而且口气有点嚣张,但我听了却不可思议地并不反感。我可以体会出她是真心关切我,因此我也率直地为此高兴。
「之后会好好包扎的。」
我意识到自己正以对母亲找借口的语调说明道。
「不过……在那之前,必须先找到愿意收养猫咪的人。」
「猫咪?」
少女眨着眼睛。似乎这时她才终于发现自己面前发抖的小动物存在。她大吃一惊似地探出身子。
「你捡到的?那是弃猫吧?」
「嗯……」
我只能对她点头。不太好意思地转过身后,我将捡到小猫的国道方向指给对方看。
「猫咪装在纸箱里,那边的马路有很多会袭击人的乌鸦,所以我才……」
说完,她讶异地蹙起眉。
「是你救了它?还跟乌鸦打了一架?」
少女以更为严肃的表情问。
这回我就没点头了。一股极为悲痛的情绪涌上,我只能默默地摇了摇头,同时将怀里的小动物抱得更紧。
「嗯。可是……老实说,还有一只。只是我没救到。」
猫咪在我怀抱中翻身。他微弱的体温传达过来,让我更难过了。想起埋在公园花坛的小小冰冷尸体,我就忍不住颤抖肩膀。
这只小猫才刚失去兄弟。与父母亲分离后,独白一人被抛弃在马路上。
这样的境遇跟我颇为相似,所以我无法继续说下去。
当我陷入缄默时,少女也无言地俯瞰那只小猫。
夕阳透过颜色淡薄的长髮,髮丝乘着风缓缓地飘起。
少女终于静静地抬起头。
「我知道你是谁。」
她斩钉截铁地说着。我不太明白她的用意何在。
「咦?」
「隔壁的阿姨告诉过我。她说你很可怜,父亲跟哥哥都遭遇事故。」
少女毫不节制地淡淡说着。那种完全没有半点同情意味的平淡口吻,反而让我感觉很舒服。
「嗯……所以,我一定要救它。」
我也同样以平静的口吻回答她。她听了以后……
「嗯?」少女微微侧着头。
她不知为了什么事而惊讶,此外口气又好像觉得这很有趣。
「这只猫咪,我一定要自己一个人照顾才行……因为没有人可以保护它。」
我再度以努力说服自己的心情说道。
有好一阵子,少女以略感讶异的表情望向我。终于,微笑缓缓地浮上了她的唇。那美丽的笑容让我不自觉看傻了眼。
「还是有人哟。」
她露出我前所未见的开心表情,并对我伸出右手。
「走吧。我们去找愿意守护这只猫咪的人。」
「咦?可是……」
我看着準备迈步的少女背影,因困惑而无法言语。满身是血的少年抱着这只瘦弱的弃猫,应该不可能像她所说的那么容易找到饲主。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冷风朝我袭来,被幽暗笼罩的这个世界既无同情心又残酷,然而少女依旧抬头挺胸。
「一下就可以找到了。因为还有我在呀。」
她以毫无根据的自信满满笑容说道:
「放心吧,操绪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之所以会不像平常的我、耽溺于往事中,或许是因为望见了熟悉的景色之故吧。这条被夕阳染红的平缓坡道,以及从丘陵顶可以俯瞰的家家户户,正是当初我与操绪邂逅的场所。
爬上白色的石阶后,可以看到一户以粉色係为主、附有庭院的独栋建筑。
那是操绪生长的地方,也是水无神一家的住所。
直到去年为止,我所住的破烂公寓还在这附近,不过那栋房子现在已经被拆掉,改建为月租停车场了。我并没有因此感到寂寞,甚至该说託了建筑物完全消失的福,我也可以彻底放弃回去找的念头。本来我在那里就没留下太多幸福的回忆,也许不幸的记忆成分还比较大吧。除了我那旁若无人的母亲外,我还被住在附近的青梅竹马幽灵缠身——
另外还要加上我老哥是一个任性、随便、没常识又粗鲁的家伙。为什么这个世界偏偏要让那种怪胎当天才啊?我实在难以理解。也罢,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
水无神家的房子经过细心清扫,庭院的植物也有人在照顾。
但这里还是飘散着一股冰冷的气氛。
那恐怕是由于长时间无人居住的缘故吧。
操绪的双亲在英国工作,据说每年只会回来几次。此外还有一个比操绪大五岁的姊姊,住在大学的宿舍里。
我上次走进他们家是三年前的事了。自从操绪被官方认定为失蹤后,仅仅身为她青梅竹马的我,也没有理由任意拜访水无神家。
没错——自从三年前的那场空难后,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
『哦……没想到还挺整齐的嘛……』
操绪事不关己地发表意见。对她而言,这也是她久违的老家。
已经失去住户的水无神家客厅,摆放着看似昂贵的进口高级家具,整体而言就像新公寓的样品屋般乾净、整齐。
「当然啦,因为我每个月都会来打扫嘛。」
外包家务的阿姨以极具特色的快速说话方式回答道。日式围裙与橡胶手套穿在她身上相当合适,是个笑起来脸上皱纹明显的中年妇女。
阿姨自操绪生前就在水无神家担任处理家事的工作了。当初也是由这位阿姨代替经常不在家的双亲,扛起了照顾操绪的责任。那主要是指操绪还是普通小学生的时候——当时她还没成为缠身于我的幽灵。
既然阿姨身兼照顾操绪之职,对我的长相当然也很熟悉。
『没想到智春都已经长到这么大了。』
阿姨很怀念似地眯起眼,对我露出微笑。
哪里——我低下头。关于父经常不在这点,我家的状况也差不多,因此当年这位阿姨也经常顺便照顾我。关于这点我必须感谢她,然而与知道我们小时候事情的成年人见面,还是让人有点不好意思。
「你记得吗?你以前在操绪的唆使下,进浴室挑战日本的潜水时间纪录,差点因此溺毙。另外你也吃了生长在庭院的奇怪蕈类,昏睡在床上好几天。我还记得,你爬上这栋房子的屋顶玩跳伞,最后因受伤而送进了医院。」
「唔呜……」
那些尘封已久的糗事被唤醒,我只能发出几声软弱的呻吟。
话说回来,我小时候还真的遭遇过那么多意外啊?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平安长到这么大。
可以的话那些糗事还是赶快抛诸脑后吧,不过对这种稍微上了年纪的长辈而言,晚辈的事总是能牢记得一清二楚。
阿姨这时突然将目光移向我背后。
「哎呀,那边那位小姐,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
阿姨夸张地流露出惊讶的反应,不停打量与我们同行的嵩月。
嵩月儘管面露困窘之色,但还是彬彬有礼地低下头。阿姨这时以兴沖沖的眼神凑近我,冷不防竖起小指。
「哎……难不成那位大美女,就是智春的这个吗?」
「咦?」
阿姨那种手势现在早就不流行了,所以起初我还搞不懂对方在指什么。随后,只见阿姨充满感慨地「唉——」了一声。
「真没想到……就连智春都开始交女朋友。看来我也真的老了。」
「不,那个……嵩月并不是我的女友啊。」
我慌忙辩解道,不过阿姨似乎充耳不闻。她将我推开,径自走向嵩月。「智春就麻烦你照顾了我从他幼稚园的时候就认识他是个很没用的男生要不有操绪陪着真不知道他以后该怎么办而且他又很倒楣——」阿姨连珠炮地说了一大串话,我根本听不清楚。拜託,请不要插手这种私人的事好吗?
「话说回来……操绪真的变成幽灵了呢。」
阿姨心满意足地说完想说的以后,再次长叹了一口气。只见阿姨稍微綳着脸,观察在天花板附近飘浮、姿势不甚雅观的操绪。
「操绪变成幽灵后缠身智春是附近邻居都知道的事。当初你们俩感情这么好,结果会这样大家也不意外。至少其他外包家务的大婶都是这么觉得。」
「……大家都不惊讶吗?」
我对阿姨的反应有点意外,于是便随口问道。即使是代替双亲之职所照顾的女孩,突然变成幽灵出现,应该还是会吓一大跳才对吧。结果阿姨却理所当然地对于能重逢感到开心,听了操绪希望能再一次回家的请求,她也爽快地立刻答应了。我本来还已经做好了对方会更恐惧、失态的心理準备哩。
发现我露出诧异的表情,阿姨发出呵呵呵的爽朗笑声。
「那还用说吗?我从操绪出生时就认识她了耶。况且自从做这行以后,前往闹鬼的房子工作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样喔……」
原来如此——我含糊地点点头。虽然不认为那算是充分的理由,不过既然本人可以接受,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了。如今操绪的双亲不在国内,我们能走进这栋屋子毕竟也是託了阿姨的福。
「既然你们要来,为什么不早点来呢?不过看你们那么有精神,我就放心多了。」
盯着在空中飘浮的操绪,阿姨颇为感动地说道。「有精神」这句话适合用来形容幽灵吗?
『对不起,阿姨。』
操绪在胸口前双手合掌,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不过,操绪可以在一般人面前出现,也是最近的事……』
「哎呀,原来是这样。」
阿姨可以理解地点点头。
「所以,你们想知道环绪现在的地址咯?到现在你们都没碰过面?自从那次的事以后?」
『嗯……是呀,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操绪困窘地鼓起一侧的脸颊。
水无神环绪——那是操绪姊姊的名字。
在第一轮世界的地下遗迹中,我们曾遭遇钢色的机巧魔神。当时加贺篝隆也对我们说过,如果想知道那架机巧魔神的事,最好去问操绪的姊姊。
妹妹要见姊姊一面,理论上应该不难才对。
但水无神姊妹的情况比较特殊。由于环绪跟双亲住在伦敦,以独居的一介普通高中生——我而言,想去伦敦未免太困难了。此外据说他们的住址也跟三年前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