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进入新学期,学园祭的準备就正式起跑了。
準备阶段前半段所举办的好几场说明会,已在暑假期间圆满结束。
说明会是由执行委员会所筹办,毫不偷工减料地聘请了校外讲师,为预计表演话剧的班级讲解舞台表演的基础知识、为预计摆摊的班级灌输食品卫生方面的基础知识等,以期一切能尽善尽美。身为班级代表者皆有义务参加暑假期间的说明会。
开学典礼之后,紧接着就地在大礼堂召开全校集会,学园祭执行委员长早川佳树宣布,考虑到主题订在战国时代,为了更加活用历史知识,开学之后仍会追加举办说明会。
这番宣布让所有人真切感受到学园经营者的支援。如果这是上课,学生们肯定会意兴阑珊,但如果是为了更加活络学园祭的气氛,纵使佔用六日的时间也不以为苦。解散后的班会时间,各班便兴緻高昂地开起作战会议。
申请设摊位的一年C班也不例外。
由于战国主题和咖啡厅不甚搭配,所以要用创意一决高下,同时这也要和其他摊位竞争。但即使大家踊跃提供意见,却都不怎么有新意。
「只要名字前面加上战国,不管是什么都有战国风情吧!像是战国馒头、战国炒麵。」
「其他班级绝对会採用战国大名豪华宴会这个主题,所以我反对!必须更有特色才行!」
「乾脆设定在野外吧?」
「像是开在山顶的茶馆?」
「能在山顶开设茶馆的是江户时代。你给我去参加历史说明会!」
「总之,菜单该怎么办?真的要考据战国时代的食物吗?」
全班同学争执不休时,既是C班的执行委员、也参加了食品卫生说明会的长谷川花梨为了打破僵局开口道:
「看来大家一起讨论也想不出好主意,现在先决定工作分配吧。请所有人分成菜单及烹饪组和会场设计及杂务组吧。然后大家再分别讨论自己想做的事情。」
长谷川是能够準确掌握住领导权的人物,有着像是女子柔道选手一样的体格和浑厚的嗓音,所以连男生们也都不敢违逆她。
在她的指示下,全班同学分别往教室前后两侧移动,分出组别。
(呃……我该参加哪一边呢……)
泉水子直到离开座位前都犹疑不决,迷惘地起身。
一早起她就觉得身体莫名沉重,脑袋也昏昏沉沉的,思绪无法统整。现在光是听到食物的名字此起彼落,就觉得有点想吐。
明明打算提起精神面对新学期开始,但在班上所有同学都到齐了的开学第一天,她却没有预期的兴奋雀跃。
(……不该是这样的。我应该已经融入这个班级里了……教室内也不再感觉到式神那种奇怪的东西。不仅如此,我明明也觉得整栋校舍那种奇异的气息变微弱了啊。)
坐在附近的波多野美优笑着朝举棋不定的泉水子搭话:
「啊,铃原也还在犹豫吧?要从中选择真是困难呢,毕竟煮东西好像也很好玩。」
是啊。泉水子想回以微笑,嘴角却动也不动。
「铃原——?」
波多野问了什么问题,泉水子却听不见。四周响起了类似敲打音叉般的金属音,让她听不清楚。全身冒冷汗,视野急遽褪色。泉水子只记得感到站不稳而急忙蹲下,之后就没了记忆。
泉水子感到正置身在有如颱风一般强劲的狂风中。
肌肤当然理解到了这并不是无常的天气而颳起的风。这阵呼啸不止的暴风卷着巨大的漩涡,内含的能量并非常理能计算,甚至超越了人类的喜怒哀乐。
泉水子孤身一人,这是椎心刺骨般的心情真切感受。狂风不断迎面吹来,她无法睁开眼睛。
(没有事物会为我挡下这阵暴风,只能选择我要不要倒下……)
泉水子安静地承受了一会儿后,轰隆作响的风鸣中开始依稀夹杂着人声,泉水子竭力想确认声音的方向,却一点也无法确定。
才以为接近自己,声音又掠过身畔远去,彷彿话语正乘着风的漩涡来迴旋转,也彷彿正漫无目的四处飘移。
但是,听起来有好几个人,而且应该是女性。
「殿下。」
「殿下。」
「殿下,快……」
泉水子感到不解,她们在呼唤谁呢?似乎是顾虑身分而避提名字。她们在呼唤谁呢?
(……话说回来,我又叫什么名字……)
她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突然感到悲伤,主动叫唤掠过的说话声。
「嗳,你们在呼唤谁?说出名字吧。不说出名字的话——」
从古至今,他人用过太多的名字叫我了,我连自己是谁也分不清楚。
也不晓得自己身在哪个时代,甚至也远离了自己本身……
呼唤我真正的名字吧。
「泉水子。」
隐隐含笑的男性声音响起。是魅惑人心的声音,似乎在亲眼见到前,就明白对方充满魅力。
泉水子发觉自己躺在床垫不厚又格外坚硬的床铺上。由于记忆中断,她无法掌握眼前情况。
张开双眼后,以雪白的天花板为背景的相乐雪政,正低头看着她。染成栗色、显得蓬鬆柔软的髮丝,温柔和蔼的双眼,鼻樑挺直的俊美五官,肌肤光滑,完全看不出他已过三十岁了。
泉水子眨眨眼睛望向四周,看见了围起床铺的素色隔帘,才发现这里是保健室。她怱然间想起了自己是在波多野的陪同下来到这里,迷迷糊糊地躺下后,似乎就那样睡着了。薄薄的被单底下,她依然穿着制服衬衫和裙子。
「你醒了吗?放心,没有什么大碍。」
雪政的语气中有着安抚的关怀音色。
「相乐……老师。」
在泉水子重新意识到他同时也是约聘的英语讲师时,保健老师上前察看。
「看来脸色恢複了呢。这不是中暑,单纯的贫血而已。试着慢慢坐起来,还会头晕吗?」
泉水子坐了起来,摇摇头后,保健老师将宝特瓶装的运动饮料塞给她。
「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喝吧,要是有脱水癥状就麻烦了。」
泉水子听话地喝起运动饮料,身材微胖的保健老师又说了:
「铃原同学,你有好好吃三餐、好好睡觉吗?该不会是想要减肥吧?这阵子晕倒的女生增加了不少,不好好吃饭导致体力下降是不行的喔。」
「我是因为天气热,不太有食慾……」
「也就是热衰竭吧?由于离开父母身边,没有人留意你的饮食起居,就无法自己管理身体健康了,毕竟我和舍监能顾及的範围都有限喔。」
说教持续了好一阵子,但雪政始终没有插嘴安静地等候着。随后,保健老师与雪政简短交谈了几句后,便走出保健室。从两人的对话中,可以感觉出她相当信任雪政。
雪政边走向泉水子躺着的床铺,边说明似地开口:
「榊叶沙耶香老师要一个人照顾你们所有人,负担实在太大了。我愿意担任免费助手,她相当高兴喔,因为我刚好也拥有护士执照。」
泉水子大感佩服地心想:雪政究竟拥有几张执照啊?相较起来,她更觉得挨骂的自己真是没用,低着头问:
「……我除了晕倒以外,还有做出奇怪的事吗?」
「不,没有发生其他事情。你也只睡了二、三十分钟而已。」
雪政搬了一张圆椅坐下。
「你暑假期间太卖力了。环境变化太大,对至今什么也没做过的你来说,一切都太突然了。所以我之前就提过了吧,不要去外地,在玉仓山静养比较好。」
「对不起。」
泉水子小声道歉。
「我早该知道妈妈会跑来户隐,就表示事态有多么严重……」
「我或多或少也察觉到,为什么你最近什么都不跟我说喔。」
雪政的口吻并非责怪,但泉水子的胸口仍是刺痛了一下。
「我并不是不想告诉你……」
「你一点也不相信我吗?」
「不,不是的。」
「还是说,你相信深行说的话?」
「……不,不是的。」
泉水子在被单底下环抱住弯起的双脚,将小脸埋向膝盖。
「我不知道。我还是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
雪政停顿了好一会儿,接着更是温柔地开口:
「泉水子,把脸抬起来,我并不想让你困扰。其实我这次去美国,还受託带了东西回来,是你爸爸先前答应你的东西。」
「爸爸吗?」
「大成应该说过吧,他会做一台你专用的电脑。」
泉水子忙不迭抬起头。在泉水子进入凤城学园就读时,大成确实说过这件事。但由于那是他同时叮嘱的众多内容之一,泉水子几乎忘得一乾二净。
雪政把一台又薄又轻的笔记型电脑放在泉水子的腿上,外壳是金属红色。泉水子轻轻打开,液晶荧幕和键盘看起来都与一般电脑相差无几。
「这不是触控式荧幕。大成说这种比较适合你。」
泉水子吸一口气问:
「真的是我专用的吗?就算我碰了这台电脑,它也绝对不会故障吗?」
「不可以怀疑你爸爸这天才程式设计师说的话喔,他还说这么晚才做好,很对不起你呢。」
听到雪政这么说,泉水子反而想怀疑他,略微皱起脸庞问:
「……难不成这段话是在对我施加暗示?」
「谁知道呢。但就算单纯是暗示,如果你因此而能随心所欲操作电脑,也很值得感激吧?」
「话是没有错啦……」
雪政直爽地温柔微笑。
「如果不用再拜託他人帮忙做电脑方面的作业,不再为此而自卑的话,你也会更有自信吧?今后还能寄信和上网查资料,你应该也想过如果能和朋友通信就好了吧?」
泉水子用力颔首。她昨晚正巧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就算自己交到了男朋友,但她既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该怎么和对方联络才好呢?——但是太难为情了,所以泉水子对雪政说不出口。
「既然如此,我以后也可以常和爸爸聊天吗?难不成也可以跟妈妈聊天?」
「他们两个人都很忙,所以平常还是别抱太大的期望比较好吧?不过,有必要的时候,你一定联络得上他们。是真的有必要的时候喔。」
雪政的语气变得较为严肃,接着又说:
「当你被逼得走投无路、束手无策,想要寻求协助的时候,就关闭这台电脑的电源使用它吧。平日以一般的方式使用它没关係,但是,真正需要使用这台电脑时,就要关掉电源。」
泉水子怔怔地看向雪政。
「可是关掉电源的话,电脑就不能动了吧?」
「我也说不上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大成都这么说了,一定有其意义。只是,许多事情都要在发生之后才会了解。」
泉水子沉默地注视着红色笔电后,雪政平静开口:
「你应该稍微察觉到了吧?这所学园接下来将会展开大规模的比试。表面上虽然只是普通国高中生的学园祭,但背地里却是一个非三言两语能带过的竞技。」
现在连雪政也没有半点笑容。
泉水子心想,雪政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面带笑容的时候,不会让内心的肃穆出现在眼底,可以完完全全地掩藏起来。
「我也能明白还未知世事的你举棋不定的心情。可是,今后会发生的事情,很有可能不太安全,你必须相信大成和我才行——我们都是为了保护你而存在,我们这个组织从古至今,始终不分世代地守护着你。」
泉水子带着喉咙彷彿梗了东西的心情轻轻点头。雪政接着说:
「同时,你也必须承认自己的存在才行。也要认清对山伏而言,你是多么重要的存在。你的本性就是逃跑,想要逃离每一个人类,我们也明白这一点,因此始终不让当代的权力者知道你的存在。最了解你的人就是我们喔。」
泉水子好不容易才用沙哑的声音问:
「相乐先生说的『你』,指的是我?还是姬神?」
「这两者都一样喔。」
「我认为不一样。」
泉水子认为非澄清不可,鼓起勇气说:
「我们才不一样,在户隐的时候也是。」
「现状是紫子小姐还在,所以确实不一样。但是,竭尽所能保护你,也是紫子小姐的指示。我们必须让你平安无事地成为她的下一代。」
雪政字斟句酌地说:
「恐怕姬神将会在你这一代揭开面纱,你母亲也是如此认为的。此外,一旦掀开了面纱,姬神也许就会成为最后的姬神。」
「最后的……」
「这下子你能明白,你将会成为多么重要的公主殿下吧?」
雪政的话语声中有着恳求的音色。但对泉水子而言,她实在觉得怪异至极。
「就算你对我这种人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