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堂课以魔学观点探讨密室杀人
1.
事情发生后隔天,星期四的第三堂课。
「嘿哟,小周子!」
我才刚走进基础英语教室,就看到理惠对着我用力挥手,冰鱼坐在她前面的座位上。不过却找不到印南、千里、还有凛凛子的身影。
人没凑齐的教室一角,显得非常空蕩。
「怎么怎么?小周子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耶。这样不行嗳,一个好好的年轻人老是愁眉苦脸的像什么话。啊,小周子,难道是因为『那个』来了?那就真的没办法罗。」
理惠往放下书包入座的我背上用力一拍,然后这样教训着我……所以说拜託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说这种玩笑话好吗?今天说的实在太没品了,再怎么说,我还是拥有常人的羞耻心。
「小冰子从今天一早起就完全不甩我,所以阿姊我正寂寞得快死啦。小周子,要安慰我啦。」
「…………那是无所谓啦。」
我不轻不重地回应着开玩笑般往我这边倒过来的理惠,同时往冰鱼背后瞄了一下。从她身上散放出比平时更加尖锐的带刺气息,就像是背对人的刺猬一样。
相反的,理惠的话比平时更多了,彷彿生怕只要出现片刻沉默,她就会整个人都被沉默吞没似的。
躁郁状态的理惠和阴郁状态的冰鱼成为鲜明的对比,我夹在这两个人之间叹着气,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每个人度过悲伤的方式都各有不同,我并没有权利与资格去阻止。
结果凛凛子在昨天始终没有醒来,我们则各自回家去了。没有一个人开口说些什么。
昨天在救护车抵达,我们也前往医院之后,似乎有好几辆警车依序开进魔学系,封锁案发现场的屋顶进行仔细搜查。有不少学生都看到了,所以校园中从今早起就一直在谈论着「古怪广播的杀人预告终于下手了」的传闻。而传闻又是一种最不负责任的东西,会在人们口耳相传的过程中逐渐加油添醋。所以在传到我耳中的时候,已经荒腔走板到变成「昨天魔学系的新生被五马分尸,死了」。
「我听到的传闻被传成这样了:『兇手用被害者的血在墙壁上大大地写下留言:这只不过是连续杀人案的第一个受害者罢了。』」理惠感到十分可笑似的哈哈大笑:「传闻这玩意还真是一点都不可信嗳!全是些信口开河的人。话说那个五马分尸是怎样?分成五块?白痴啊,人分成五块还能活吗?可小凛子明明就没死嗳!」
「理惠!」
冰鱼打断理惠的轻浮语调,厉声说道:「停止吧,听了就叫人生气!」
理惠嘻嘻笑道:「停止?停止什么?你是指停止当人吗?」
「别扯到其他地方去,我是叫你不要说废话!」
冰鱼回过头来,一副明显焦躁愤慨的模样,眉间爆出青筋。
理惠却以令人更加不悦的动作,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身体。
「嗳哟,好可怕!人家真的敌不过小冰子啦,救人呀,小周子!」
理惠又往我这边倒过来。突然牵扯进两人争执之中的我,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才好,只好交互看看她们两人。不妙,眼前可没有能够当她们俩和事佬的人存在。
我还以为局面会演变成杀戮战场,不过我猜错了,因为冰鱼把头转了回去。
「……算了。」
冷冷地撂下这句话以后,她就带着原本摊放在桌上的课本与笔记本,移动到教室最前面的座位上,像在表示恕不奉陪了。
理惠的表情獃滞了一下,随即——
「……什么嘛,本来还以为终于要恢複她的本色了,小冰子这傻瓜!」
理惠颇为不爽地哼了一声——然后有些寂寞似的——把书包往肩上一甩,就冲出教室了。
「……啊。」
我直起身子,但是因为讲师在这时候从前门走进教室,使得我错过机会,就这样留在教室中接受点名开始上课。
(冰鱼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她坐在最前排位子上的背影思考着。不,当然凛凛子出了那种事,我很能明白她会心情低落,所以理惠像平时那样闹着玩,才会令她更加生气吧。这点我还懂。
令我感到疑问的是,她看起来像是处于一种极度愤怒中的状态。话说回来了,如果她真的心情低落,应该会和印南与千里一样,没有特地来上学的力气吧。驱动她离开家门、搭上电车、长途跋涉来到校园的,是源自于针对某种对象发出的愤怒能量。也因为受到怒气支配的缘故,她现在没有余力理会他人。所以即使理惠缠着她,她也冷淡以对。她的表现令我有这样的想法。
上完九十分钟的课,教室内环绕在充满解放感的喧嚷声中后,冰鱼站起来转向我这边,与我对上视线。她似乎颇尴尬,一下子转开视线,不过随即又往我这边走过来。
「……理惠呢?」
「在开始上课前就跑出去了。」
「喔。」冰鱼说道:「我对她的态度——是不是太恶劣了一点?」
我想不至于,可是又觉得有可能,不过我两个答案都没说出口。
我虽然不知道该不该问,但最后还是一咬牙问了出来:「令你那么愤怒的原因是什么?」
冰鱼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不过可能是马上就又回想起那种焦躁愤慨的心情之故,她握紧了拳头。
「周也看到了吧?老师昨天在医院时的态度。」
「……嗯。」我在内心点点头。原来如此,谜底解开了。
「那个人在手术结束时,对凛凛子的伤势一点也不关心。不,不只是这样,甚至在听到凛凛子成为牺牲品的案件内容时,还口无遮拦地说出『有趣』什么的!」
「…………」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那样的人能够立足于教导他人的立场上……!法术师这种人,根本就是为了满足自我慾望,可以不惜一切的下流人种……!」
冰鱼激动地厉声说道。不过在回过神之后,她叹了一口气:「抱歉,说这些也无济于事吧。」
说着她就走出了教室。
我也不由得跟在她身后走去。
在走出综科大楼以后,我看着她走向校园中某处的背影——她是要去哪里呢——(……对了!)我想起了一件事。
那就是以前曾经隐约听理惠与千里提过,她们说「冰鱼是讨厌法术师的死硬派」。
我现在已经可以了解那个理由了。
只要稍加解读历史也可以得知,老实说法术师这种存在多半都是些只顾私利私慾、任意妄为的人。虽然有时候也会凑巧造成使事态朝向好方向发展的结果,不过当然也会有完全相反的状况,引发莫大的灾难,有时候还会留下使几千万、甚至几亿的人陷入绝望事件的记录。
——不仅是法术师,凡是被世人称为「天才」的人种,大多都只愿意仰仗自己的才华,即使明知道自己所要走的路会造成多么毁灭性的结果、会使多少人遭受池鱼之殃,也会义无反顾地勇往直前。可是追根究底,世界毕竟还是靠着那种「被选上的人」运转;甚至可以说,那种拥有潜在破坏性激情的人才会是「天才」。如果没有那份激情,说不定根本拥有不了天才的能力。
但是——
冰鱼不能容忍的就是那点吧。那是一群拥有足以推动世界的能力,却只为了私利私慾去使用它,有时候还会在历史上留下无法抹灭之污点的人,那样的存在本身就是不能容忍的。然后——法术师更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
老师的确不是什么善类,即使说她是个坏蛋也不成问题。但是——
「我啊——」冰鱼维持背对着我的姿势说道:「我是为了证明法术师根本没有什么存在价值,才来念魔学系的。」
「法术师吗?」
「嗯。魔学对人类而言绝对是一门有益的学问,所以我才无法忍受任由法术师独佔魔学的一切,法术师对人类面言只是种灾难罢了。就是因为那些人独佔魔学任意妄为,魔学才会在十七世纪时消灭……」
我没有反驳。
冰鱼说的是事实,这件事也有刊登在世界史的课本上。
——在十六世纪的德国,为了脱离已经腐败的旧天主教,宗教改革运动经由路德之手发扬光大。后来这个运动扩大到全欧洲,透过此运动,原本涉足国家利益输送中饱私囊,导致信仰徒剩空壳的基督教会,得以改善体质重获新生。
但是——
要完全得到新生,则有一个阻碍存在。
那就是法术师。
法术师从中世纪初期时起,就已经利用他们的智慧与法术参与政治,侵蚀到国家中枢。由于当时的国家与教会有密切关联,使得教会的洗礼仪式也顺势加入众多魔学要素,这也被视为信仰之所以腐败堕落的成因之一。
所以,新教教会为了扫除法术师,以天主的名义想出一个疯狂的计策。
……那就是「狩猎女巫」。
新教教会主张「把为了私利私慾横行无忌的一干法术师全都视为异端,在天主的名下予以定罪」,连法术师这种存在本身都予以彻底否定,一一抓起来处死。「狩猎女巫」的活动藉由众多信徒传播到世界各地,历经长达百年以上的时间,终于把法术师消灭殆尽。不仅如此,凡是加上魔学之名的一切——像是文献与资料、从文化财产到遗迹的一切事物——都被彻底埋葬在黑暗之中,魔学的黑暗时代由此开始。
然后到一六四三年(「一律死散」之年),也就是相传为当时最后一个法术师的德国召唤法术师娜米·朱米艾里亚遭到暗杀的这一年,魔学实际上已经被视为灭亡过一次了。
但是——
即使如此,仍然有倖存下来的法术师。虽然数目已经减少到只剩全盛期的数千分之一,但还是撑过了黑暗时代,聚精会神地等待着再次登上历史舞台的日子到来。
接着到了风暴余波也已散去的十九世纪,终于出现一个叫伊利法斯·利末(注:EliphasLevi,一八一零~一八七五,原名为AlphonseLonisstant。克劳利正好在他过世的那一年出生,曾经自称是他的转世)的法术师带头兴起魔学复兴运动。这个复兴运动扩张到他的祖国英国全土,进行着各式各样的研究。英国之所以直到现代依旧是魔学大国,在魔学方面具有主动权,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利末以十九世纪最伟大的大法术师之身名留青史,而他的成就又交棒给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大法术师亚历斯特·克劳利。
魔学灭亡的背景有着浓厚的政治色彩,所以也不能说原因全都是出在法术师身上。不过部分法术师经年累月累积下来的横行肆虐,是导致这个后果的原因之一,也是个不容否认的事实。
——冰鱼问我是否知道「不可能的课题」这个辞彙。
我点点头,老师以前曾经使用过这个辞彙。
「『不可能的课题』这个专有名词,是指在现代魔学中被视为不可能实现的法术,其实它的原文是losttask。之所以会用到『lost』这个表现手法,原因就在这里,意思是指『以前是可能实现的』。」
冰鱼再次背对着我向前迈步。
「我要尽量使这个『不可能的课题』一一消失,找出不是法术师也可以实现法术的方法,我要证明对魔学面言,法术师并不是必要的。」
毅然做出异想天开般宣言的她,背影却显得如此堂皇。她在说的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她自己应该是最清楚这点的人吧。然而她依然这样把话说个分明,那是要同时兼具对自己的自信与对魔学的热情才办得到。
「…………」
她没有停下脚步。在走出综科大楼周边之后,我们穿过时钟花园,直往校园南边的方向走去。我这才终于察觉到她是要到什么地方去。
她是打算去跟法术师对决。
2.
在打开研究室门的瞬间,一股阿摩尼亚的异臭便扑鼻而来,冰鱼和我都忍不住后退一步。
「唷,怎么一起来啦?」
「呜嗯,请问……您是在做什么呢?」
老师以快活的语气对我们打招呼,不过我们却没有那种余力。
室内乱成一团。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拿进来的烧杯,与长颈玻璃瓶之类的实验器具成排地摆放在长桌上,里面还有紫色或群青色的液体咕嘟咕嘟冒着泡泡。地板上到处都是用途不明的机械,它们的插头还插在墙边的插座上,奏出嗡嗡……的诡异运转声。还有一本本摊开的书籍在办公桌上堆成小山。老师本身则是白衣加口罩的打扮。
「稍微做点链金系法术的实验,我想做放大器。」
「啊?」
我先把追问的事丢到一边,现在更重要的应该是设法解决这股臭味吧。
老师关掉地板上那些机械,然后打开所有窗子与抽风机。
我们一直到十五分钟以后,才终于能够走进研究室。
我们盯着地面,步步为营地往里面走去,落坐在长桌旁的椅子上。
老师则往旋转椅上坐下,脱掉口罩点起烟,以一脸享受的模样吞云吐雾起来,同时拿开烧杯上的盖子,用镊子从混浊的液体底下,夹出一小块乒乓球大小,看起来就像还未切割过的蓝宝石原石的透明矿物。
「这就是拿来当放大器的材料……话说回来了,知道放大器是什么吧?」
「呃,基本上算是知道。」
我回答了之后,坐在我旁边的冰鱼也默默点头。这也是已经在字谜中预习过的东西了。
专门用来演术法术的工具,也就是器材(instrum)——简称「魔器」。魔器种类众多,像是杖、剑、镜子、宝石、水晶球、卡片、黑髑髅等等都是。就像音乐要随演奏内容而改变乐器一样,在魔学中,施行法术时所需要的魔器,也会视演术内容而有所不同。
而「放大器」的原文则是amplifier,在英文字典也可以查到它的意思——顾名思义,就是一种用来放大的辅助装置了。在音乐的领域中,用来放大音量的器材也是叫做这个名字,只是在魔学中,它是用来放大经由演术而得到的法术效果本身。顺带一提,无论是魔器还是放大器,它们的製造技术都是被归类到链金学系统。
「接下来只要把这玩意调整一下形状,刻上放大迴路的魔方阵,基本上就算是完成了。不过在这种程度的研究室提炼出来的东西,效果也很有限就是了。」
「是挺小的耶。」我直率地说道。因为就算是音响器材中的放大器,也差不多是有电冰箱那么大的巨大机械。
「因为这是用在个人单独演术上的类型嘛,用在实验上的家伙可是更大喔。不过那种东西带不进来吧?」
「啊,既然如此,那别用放大器不就好了?」
「是没错啦。」老师翘起二郎腿:「不过就算是法术师,如果不仰赖外在条件放大输出功率,终究也是做不出什么大事的啊。」
「咦,是那样的吗?」
「对啊,要不然自己去试试不用放大器来演术,然后看看能做出多少事吧。」
「那难道说……」我问道:「只要有能无限放大的放大器,不管什么法术都可以演术吗?」
「理论上是。」
「理论上?」
「因为放大率越高,法术师本身也需要具备越高的演术力才行,这和演奏乐器一样。比方把吉他接上放大器来演奏,音量放大后,会出现原本难以比拟的巨大魄力。但是些微的杂音与一点走音也都会被一起放大,所以只要有一点失误,就立刻会破坏掉曲调吧?法术也是一样,放大器的放大率越高,演术者就越需要具备纤细正确的演术力才行。」
「原来如此。」也就是所谓的高风险高报酬罗,这样确实不错。
对了,魔学误解中最常见的,就是一种叫做「魔力」的概念。不知道为什么,不了解魔学的人常常会以为施行法术会需要用到——常人不具备的某种特殊能量——魔力,然而实际上在魔学中,并不存在「魔力」这个用法。
在法术的演术中,需要的不是能力,而是才华,并不是比别人多拥有些什么或少拥有些什么的问题。问题在于是否具备感知听觉範围外之「音」的才能——就只是这么单纯而已。因此放大器所放大的并非魔力,而是法术效果本身。
「要在奥兹做这类实验的时候,得经过层层申请才行。再加上审核时间有够久,有时候一旦被评议会的老头们认定有危险性还得中止,麻烦得叫人受不了……就这点面言,这里真是个好地方,棒极了!」老师这样说。
的确,所以就索性放手大干了吗?不过,我还是认为这类实验,应该要在链金学科的专门实验室进行。这里是每周都会有学生来参加专题研究的地方,真希望老师也能为学生们的人身安全着想一下。
老师把刚做好的放大器材料放在浅底盘子上。
「好了,说说今天的来意吧,有什么事吗?」
「呃,那个……」
「我今天前来,是希望老师能够为昨天的态度道歉。道歉的对象当然是凛凛子。」
冰鱼突如其来的拘谨话声让我吃了一惊。这么直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