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回家之后,青波开始咳嗽、两眼发红。
「你看,谁叫你要跟哥哥出去。身体会累吗?要不要紧?」
真纪子从药箱里头翻出许多药品排在桌上。青波早就习以为常,不论是药粉、药水还是葯锭,他都无所谓。从很小开始,就得连打好几小时的点滴,他也都乖乖承受。青波吃的止咳胶囊是近乎可怕的红色,巧看了就讨厌。
「我去跑步。」
彷彿不是对谁交代似地低声说着,然后踏出家门。感觉比平常还要疲累,不过心情不坏。许久未曾踏上的投手丘感触还明显留在身体之内的某处,感觉很舒服。
「明天可以吗?」道别的时候豪问道。「当然可以。」自己这么回答。看来这个春假不会无聊。
「哥哥。」
背后响起脚步声。回头看到弟弟的身影,巧皱起了眉头。
「青波,你怎么了?」
青波跑了过来,站在哥哥身旁。眼睑越来越红。
「哥哥,我也要去。」
「你要去?我是要跑步到神社耶。」
「嗯,所以我也要跑步。」
「笨蛋。」
巧在青波身前站定似地停下了脚步。
「开什么玩笑!回去。」
「我不要。」
青波摇头。
「喂,青波。这可是跑步,不是在玩游戏,你懂吧?」
「所以我也要去,我要和真晴他们一样加入棒球队。」
「棒球队?你是真的想打棒球?」
青波用力点头,然后笑道:
「嗯,我想打棒球。我想像哥哥那样投球,你说好不好?」
「青波。」
巧用尽量缓慢的速度叫着弟弟的名字。青波白色的小脸往上抬起。
「你不可能啦!在熟悉棒球之前身体会先搞坏的,而且妈妈还会——」
「和妈妈没有关係。」
青波噘起嘴唇、扬起下颚。
「哥哥还不是从四年级才开始打。只要加油,我也可以。」
「你啊,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什么我可以、你也可以,才没这种事。回去!回去乖乖读书。」
「我不要!我要打棒球。」
青波把头摇得比之前还要用力。
「那好,随便你,我管不着。」
巧丢下青波往前奔跑,加快速度。
我可不像豪那么温柔,青波。
「不要撒娇。」巧心里想着。要是想跑步,那就自己一个人跑。自己一个人跑,抓住自己的节奏,然后慢慢拉长距离。
别以为我会陪你一起慢慢跑。
巧觉得后面似乎有什么声音,回头一看,在非常后面的道路转角,青波正跌坐在路上。车辆在极近的距离高速通过。
巧跑回青波身旁。青波拱起的背正在剧烈颤抖。
「不舒服?」
青波沉默不语。巧知道他正在哭。
「青波,好了,回家去吧。你想打棒球就去打,不过总得把自己弄舒服了才行。你不可能变得和我一样,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
拱起的背脊动了一下。
「不可能吗?」
「不可能。」
青波双眼滴出了泪水。彷彿可以听见噗簌掉落声的豆大泪水,盈满了眼睑内侧,然后往下滴落。
「青波。」
是真纪子的声音。
「你看,妈妈来了。你没说一声就跑出来,是吧?她因为担心出来找你了。快点回去。」
青波瞪着巧。瞬间,眼神凌厉到让巧跟着眨起眼来。
「谁说不可能。」
青波短促地否定哥哥的话,然后起身跑向真纪子。真纪子说了什么之后伸出手。青波从她身边穿过,背影在转角那边消失。真纪子穿着围裙站在那里,巧移开了视线,立刻往前奔跑。巧并不觉得自己有说错。青波哪有可能打棒球,不可能……
(我觉得青波不错。)
洋三的话在脑海之中浮现。
(有那种眼睛的孩子会进步。)
心脏开始难受、脚不听使唤,抓不到平常的节奏。
(我觉得青波不错。有那种眼睛的孩子会进步。)
洋三确实这么说过。
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那个身体虚弱、老是生病、被妈妈细心呵护才勉强存活下来的青波,能像自己这样投球、跑步、打棒球?
巧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心里觉得有可能。自从越过大蛇岭,来到新田市之后,巧就感觉青波正在变强。不晓得是因为洋三、豪,还是这个城镇的缘故。拿着手套接球、大声的笑、目光凌厉地瞪过来……全是巧未曾见过的青波。
开什么玩笑!
巧咬紧下唇。
老是向妈妈撒娇、要妈妈看顾、睡在被窝里头的家伙,若能像我这样打棒球的话,真是教人难以忍受。
巧把嘴唇咬得更紧、更紧。心脏像在呼应痛楚似地扑通跳了一下,脚也不听使唤。他靠着护栏喘气,痛苦到连一步都走不下去。好想吐,汗水以噁心的速度大量渗出。
他双手抓着护栏,撑住身体。只要站着不动,就能感受到汗水正在慢慢蒸发。
肩膀会不会着凉啊?
他模糊地想着。现在还不想动。视野边缘有黑影靠近,是燕子,漂亮地翻转。于是他跟着抬头看着天空。云被渲染成红、紫混杂的神秘色彩,像是开着又圆又大的花。绣球花。他看过那种颜色的绣球花。是在什么地方?
「巧。」
眼前停了一辆白色轿车。窗户打开,节子的头探了出来。
「你怎么在发獃。要不要上来?我送你回家。」
「呃……啊,不用了。」
「可是你气色很差,要不要紧?上来吧。」
节子似乎真的担心,朝巧的脸望了过来。
永仓的性格和这位阿姨很像。
总而言之,要拒绝节子的邀请反而麻烦。
「啊,那请送我到绅社。」
「神社?可以是可以,不过和你家是反方向耶!」
巧一坐上助手席,节子就往神社方向转动方向盘。
「你去那里做什么?都这么晚了。」
「我去跑个步。」
「跑步是慢跑吗?跑回家里。」
「是啊,跑步一般指的就是慢跑。」
「哎呀!说的也是。」
节子噗嗤一笑。连笑的方式都和豪很像。
「豪一直说你好厉害,真的很兴奋。我对棒球完全不懂,但从来没看过那孩子这么兴奋。」
巧沉默不语。难以想像豪会和母亲说些什么。节子突然陷入了沉默,舒适的助手席椅子突然觉得彆扭起来。
车子停在通往神社的小路前面。
「谢谢。」
巧微微地低头道谢,然后下车,鬆了一口气。
「巧。」
节子也从车上下来,针织衫的细缎带在风中摇曳。
「我有事想拜託你。」
巧觉得这是讨厌的声音,胸口一带变得沉重。
「那个……你能不能劝他放弃棒球?」
「你要我跟永仓说吗?」
巧问着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节子点头,动作就和认真点头的孩子一样。
「那个,其实我们本来就说好了,上了国中就不打棒球,每周要补三次习,然后还有很多事……我想豪自己也知道,可是他却说要继续打棒球,还说不要补习,真伤脑筋。所以我在想,能不能请你去说服他。」
「要说你自己去说,和我没有关係。」
「怎么会没有关係!」
节子的声音大了起来。然后「啊」的一声掩住了嘴,脸颊泛红。
「对不起,可是豪会想一直打棒球,就是因为你的缘故。能和你组成投捕搭档,他高兴得不得了。要是我跟他说,他会一定说:『这是大好机会、不和你一起打棒球那多奇怪』……实在是伤脑筋。」
伤脑筋的人是我。
巧踩着脚边的小石头。
永仓,为什么我得站在这种地方,听你老妈讲些愚蠢的话。
「你一定认为我是严格的教育妈妈。」
「是啊。」
「可是那孩子是独子呀!」
巧开始头痛起来,很想吶喊:「拜託你住嘴」。就在真的快要吶喊出来的时候,他看到节子的眼睛。外形和豪那么相似,却不像豪那样直直看过来。节子的视线像要避开巧似地落在一旁。
「跟你说这种话或许有点奇怪,其实我希望他能继承医院,当父母的总是会有各种考量。所以,读书的事差不多到了应该要拚命的时候了。坦白讲,现在讲这个或许晚了点。像曾经跟他在同一队的那个叫做江藤的孩子——」
「呼叫器是吧?」
「咦?」
「不,没事。我该慢跑回家了。」
他背对着节子,开始準备跑步。
「巧,拜託你去跟豪讲,说他没有棒球的天份,叫他放弃。要是你去说,我想他会接受的。」
巧停住脚步,转身说道:
「他有天份。如果是跟永仓的话,我们就能组成投捕搭档。」
说不定还会是绝佳的投捕搭档!完全没有任何前兆,这样的念头撼动着胸口,身体内部有着难以抑制的强烈情感。巧用力吸气、双脚踏稳。
「别这么说,我也很头痛呀!一直要他念书也很可怜,所以我才允许他打棒球到现在,不过之后就不行了,你说是不是?」
节子的手伸了过来,握住巧的手。巧把她甩开。
「阿姨,打棒球用不着别人允许,只要打就对了。」
节子张开嘴巴。巧再也听不下去,开始奔跑。速度比平常要来得快。
巧并没有对节子生气。光是她没要豪带呼叫器,就觉得她还不坏,只是自己心情沉重到受不了。被某种眼睛看不到的东西紧紧揪住,心变得很沉重。
允许他打棒球……?
节子说得很认真,并不是开玩笑。
永仓,难道你是有人允许才能打棒球吗?不是吧!你应该连想都没想过。不过你老妈却说,是她允许你打棒球。你的棒球不过是这种价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