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风的声音。是窗户的玻璃在响。睁开眼睛,房里有着亮光,从桌上的球到扔在角落的那几本书全都看得一清二楚。突然想起昨晚忘了关灯,天花板上的日光灯还亮着,光线扎着才刚醒来的眼睛。玻璃又响了。不是风,是有人在丢小石子。巧靠向窗边,外面还是一片阴暗。
「永仓。」
在整晚亮着的大门灯光里,豪正在挥手。
「你要不要下来?」
「下去干嘛?」
「传球练习啊。」
巧吸了一口气。冷洌的空气沁入了肺部,于是彻头彻尾地醒了。
他在运动服上面套上防风夹克,把手套和球夹在腋下,小心地走下楼梯。广和真纪子都在里面的房间睡觉。虽然觉得他们应该听不见,不过还是对古老阶梯的响声感到担心。
巧走到外面,豪靠着梅树树榦等候着他。
「原来如此。」
巧低声说道。
「你说什么?」
「房子大要溜出来就很容易,换成社区公寓可就不行了。」
「夜游是为非作歹的开始,而大房子就是为非作歹的原因罗?」
「你是笨蛋啊?半夜跑来做什么传球练习,要说是夜游都觉得丢脸。」
豪在手心转动着球。
「我醒得有点早。因为睡不着,想说来跑个步,结果到了这里发现你房里的灯是亮着的。」
「带着手套跑步?」
豪缩着肩膀。
「是啊!那你咧?这种时间在干嘛?」
「废话,念书啊。」
「骗人。」
「骗你干嘛!我都固定在这种时间念书。」
「少来了。」
「骗你的啦。」
「受不了!拜託不要连你都把念书挂在嘴上,我会头痛。」
巧想起昨天节子的脸、认真的眼神、万分困扰似地皱起的眉、风中摇曳的针织衫缎带。
永仓,你是不是被你老妈逼得很惨?
巧虽然原本想问,不过还是作罢。不论豪和节子之间发生什么事,都和自己无关。那是豪必须解决的问题,巧并不打算参与,不过传球练习倒是可以。如果豪在这样的大半夜想练习传球,自己是乐意奉陪的。
「要去哪边?」
「大路那边不错,有路灯,脚不会踩到泥巴。」
抬头一看,夜空散落着点点星光,不过远处已经传来鸟的叫声。虽然已经做过无数次传球练习,不过这种时间、在街灯下、倒还是第一次。
先传个几球让肩膀暖一暖。球在灯光之中,显得比平常更白。白色的球在巧与豪之间缓缓来回。身体逐渐暖和,巧把防风夹克脱掉。
「可以正式开始了吗?」
豪问道。
「要使出全力是不可能,在这种灯光下你接不到。」
巧把想到的话直接说出来。
「好吧,那就用八成实力。」
「七成吧。」
「多谢您的费心。」
豪对着巧行礼。然后稍微拉开距离、举起手套。巧的眼睛直直盯着豪的手套。凝望着那一个点,然后投球。偶尔传来的小鸟叫声、汽车声—在静寂的夜里,只有球飞进手套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响起。
不晓得投了多久,附近突然传来鸡鸣。像被牵引似地,狗也开始吠了起来。
「噢,是黎明的讯号。最后一球。」
豪猛然起身,敲着手套。
「不过要用全力!百分之百的力道。」
「要是没接好,受伤了我可不管。」
豪像在代替回答似地,蹲下採取捕手姿势。
好吧。我要投了,永仓。
有时会觉得自己很厉害,不论在任何时间、任何状况,自己都能控制自己的力道、掌控球的威力。刚才确实是用七成到八成的力道在投。若是豪要求十成,自己也能使出百分之百的威力。巧有这个信心。不论是大热天的投手丘、还是黎明之前的路边,自己都能随心所欲地投球。在这种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厉害。这可不是骄傲自大。
于是巧凝聚了百分之百的力量,把球投出去。豪用手扶着手套,把球接住。接住之后马上大大叹了口气:
「了不起,跟白天接过最棒的球一模一样。」
「因为是百分之百呀!我可没有放水。」
「在比赛的时候你能投出几个像这种球?」
「要几个就能投出几个。」
「说的容易。」
「如果有必要投出的话,我都能投。至于要用缺乏力道的球让对方出局、还是用快球一决胜负,这就要看你如何配球。」
「你想说『和我无关』吗?」
「怎么可能,我不会那么过分。」
豪出声大笑。他一面笑,一面呢喃着:「配球、配球」。
车声响起,有辆白色轿车开近。豪的笑容消失了。
「惨了,是我妈。」
「豪。」
节子快要跌倒似地走下了车子,睡衣上面披着绿色的羊毛衫。
「你怎么会跑来这种地方?你没在房间睡觉把我给吓了一跳,还以为你离家出走,害我四处去找。」
豪像要推开巧的身体似地低声说道:
「谢了,就到此为止吧。明天,不,今天见。」
巧拿起防风夹克和手套,在豪和节子面前转身离去。耳后响起两人对话的声音。节子发出的是哭泣声,还有车子的引擎声。站在门边回头一望,可以看见汽车尾灯——两盏红色的人工灯光,清楚地浮现在天色将明而未明的夜色里。
虽然并没有目送他们的打算,但巧还是直直站着,直到轿车消失在转角。在那台车里,豪和母亲会有什么样的对话?
「哎,算了,和我无关。」
「什么事和你无关?」
巧吓了一跳。
「外公。」
洋三就站在那里,衣服穿得好好的。
「这种时间你怎么会……」
「上了年纪,有时会比较早醒。」
「你都看到了?」
「没有,我刚刚才来。黎明的传球练习,挺有趣的嘛!不过身体会留下疲劳,再去睡一下。」
「知道了啦。」
巧正要往前走,却「啊」地大叫。想起来了!就在这门的后面、梅树下,和那个天空一样是红紫混杂的色彩。那里整片都是大朵的绣球花。
「外公,这里原本有绣球花吧?又像紫色又像红色,颜色很美的花。」
「嗅,你记得真清楚。外婆喜欢绣球花,所以种在庭院,尤其是这里的特别漂亮。」
「枯掉了吗?」
「枯掉了。其他的绣球花倒是没事,只有种在这里的在外婆去世的隔年就枯掉了,说不定是去陪你外婆。对了,你很喜欢这个花,会在绣球花叶子下面吃饭糰、找蜗牛、玩游戏。」
洋三望着此时已经空无一物的梅树根部。春日将明的黑夜取代了色彩彷彿黄昏时分天空色泽的成群花朵,一点一滴地亮了起来。
「我看不是它自己枯掉,是你害它枯掉的吧。外公要是到了那个世界,一定会被外婆骂的。」
巧故意开起玩笑。他不是很喜欢聊着往事的外公,因为看起来非常苍老。
「好了,我去睡了。」
他睡意涌了上来,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巧。」
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于是他回头望着洋三的脸。就在「往事就别再提了」这句话快要从喉咙里跑出来时——
「不错的球。」
「啊?哦,你是说刚才的球啊。」
「你很厉害。不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能照着自己的意思投球。我也看过不少投手,没人能够像你这样控制自己的球。嗯,光凭努力是办不到的。你很有天份。」
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不过他心里很高兴。并不是因为被人夸奖,而是因为洋三对巧本身的实力有着确实的了解。
「不过要打棒球,未必能一直照着自己的意思。」
洋三低声加上了这句话。呼叫器的声音从耳朵深处传来。巧心里一惊!讨厌的声音。不,不对,那是……
「外公,昨天的事难不成你有看到?」
「昨天?不,我说的是广岛的比赛。你不是输了?」
「你说那个?」
满是土沙的运动场、微微下坠的球、三振、一屁股坐在地上,巧硬是挺起了胸膛。
「那只是比赛结果输了。因为我方失误被人得分,后来疏忽而遭到三振;担任投手的我并没有输。」
天空开始变亮。小鸟飞上梅树树枝,哔哩哔哩、啾啾啾地发出杂乱的叫声。光线照映在振动的羽毛上,闪闪发亮。
「巧,只要是比赛输了,就代表自己输了,棒球就是这么回事。有时就算自己很有实力,但团队比赛却老是不会赢,真的就是赢不了。在这种时候,终究还是输。」
「我知道,团体运动就是这样吧。」
洋三困惑似地左右摇头。
「嗯,团体运动啊……用这句话来形容还是不对。我也搞不太懂,不过要是选手本身能够随心所欲地打球,到时就会变成真正有趣的比赛。巧,你有没有碰过有趣的比赛?」
「只要是赢了,都很有趣。」
「是吗?有趣就好。只要觉得棒球有趣,或许就能随心所欲地打棒球。」
巧望着梅树。叫声杂乱的小鸟有着美丽的黄色腹部,在洋三头顶上的树枝歌唱似地鸣叫着。
「外公你讲的话我听不太懂,觉得好罗唆。你是在夸奖我吗?」
「是啊,我打了几十年的棒球,还是有一大堆事不懂,一讲起来就变得罗唆。其实也可以不说,只是一看到你,就不禁想讲。真歹势。嗯,要讲清楚还真不容易。」
洋三搔着满头白髮。少年似的动作。外公到底是想告诉自己什么,搞不太懂,只知道他有想告诉自己的念头。
「我的未来还很长。外公你说的话,有空我会想一想。」
「我的未来也还很长。对了,来写手记好了。题目就用『我的棒球人生』,怎么样?」
「好逊。」
「怎么讲得那么乾脆!跟你妈果然很像。」
抬起泛着笑意的脸,小鸟飞远了。天空柔柔地晕染着蓝色的光,比昨天所见到的夕阳还要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