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着这篇文章的此刻是二〇〇四年的初夏夜晚,天空开始覆上厚厚的乌云。电视的天气预报报导着明天虽然只有局部地区会降雨,不过雨势颇大需要特别警戒。在带着沉沉湿气夜雾的那一头,响起宛如胆怯的狗般狂吠的猫头鹰叫声。
主掌本国政治,充斥着涣散、堕落气氛的那群面孔连日登上新闻画面,说着毫无意义的语言。战争不曾止歇,那些地方的死者今日仍被以一个单纯的数字记录下来。
猫在膝盖上睡觉,好暖和。这只白猫是女儿七年前念小学的时候,从路边的一只黑色塑胶袋中捡回来的,就在《野球少年1》这部作品出版四个月的时候。后来我就一直受到《野球少年》这部作品的桎梏,甚至可以说是囚禁。直到几天前,我才把最后一章写完。
翻越大蛇岭一瞧,山麓侧面还留着积雪。
距离我用这只手写下第一集的第一句话,已经过了十年的岁月。全部六集,花了十年的岁月,我尝试细细地描写一名少年一整年的时间。
故事从春天开始,在春天结束。中间夹着夏天、秋天与冬天。
在年轻、尚未成熟的灵魂中被注入稀有才能,拥有过剩的自负,不肯对他人提出要求,我想试着用自己的手去创造这样一名少年。
十年前,我确实还有身为文字工作者的自负与野心。现在则没有了,连满足感、充足感与安心感都没有,没有任何足以平静心灵的东西。
没办法写、没办法描绘,最后甚至没办法捕捉。
只有那个意念还在心里盘旋。我不耐地闭上眼睛、双膝跪地,少年们从我身旁飞奔而过,越跑越远,只看得到背影,追也追不着。
突然有一名少年站定、回头,灿烂地笑了。
这样不行哦!你捉不到我。
然后他邀请似的把手伸出了一会儿,再度无情地转身而去。
无力。我的言语实在是过于无力。
想在这个国家使用言语来表达,是需要力量的。要想彻底描写年轻的灵魂与肉体,就更加需要言语的力量。只能用来疗伤的温柔言语、徒有气势的空虚放话、泛滥在街头巷尾的修辞用语,全都砸碎吧!没有用的。就算使尽气力,还是难以形容少年的一根发稍。
我渴望力量。倘若能够拥有创造真实语言的能力,那就不会有任何遗憾。
《野球少年2》以国中为舞台。我,不、是原田巧,会坚持守护自己本身。
自己的感性、自己的慾望、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身体感觉。
不能捨弃这些。要活着,而且不能捨弃这些。为了让自己成为自己,换言之,为了自由不能抛弃这些。于是巧反抗、拒绝、伤害自己,还伤害了对自己而书最重要的人。多么傲慢,又多么幼稚。
你真是差劲。
就算不是豪,其他人大概也想这么说。我曾一次又一次的叹息,还抱头烦恼,不过还是没办法改变巧。要是他不那么傲慢幼稚,就算只有一点点,只要巧背叛了本身的感性、慾望、想法及身体感觉,这个故事就会比被扔弃的空罐还要没有价值。身为作者的我,至少还知道这点。
《野球少年》是否可以称之为少年的成长故事?我不想把它贬为友情故事之类的东西,绝对不想。我真的强烈地这么认为。一路拒绝、抵抗到现在。我不想输,不想被人当作透过现成的故事框架、轻易套入公式的老套故事。在写《野球少年2》的时候,我曾好几次发出这样的呻吟。
现实会随着人而改变。虽然是年仅十三岁的少年,还是有可能改变现实、改变大人。巧并没有改变,他在改变周遭。确实是有可能。
我曾经这么相信。是啊,我想起来了,我曾经这么相信,不,是至今仍相信,现实会随着人而改变。
为了改变周遭、持续坚持自我,他把球投了出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非写不可。巧
有球,我有文字。现在不是自嘲无力的时候,不是将自己当成命运悲惨的失败者、耽溺脆弱的
时候。哀叹着想要力量,不会有任何效果,必须重新面对自己的身体感觉、感性、慾望与想
虽然孤独地站着,不过投出来的球有人接住。延续着《野球少年1》,耐心陪我胡乱投球、为我接球的一名男性和两名女性,现在的我只能致上谢意、只能深深地俯首,低声说着:「我会继续写下去」。
浅野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