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身上穿着已经洗到发白的球衣,靠在公园铁丝网上等着巧。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于是豪挥动着右手,连「好慢」、「等了你好久」这些话都没说。豪不是那种会对别人碎碎念的性格,相处起来很轻鬆。最近巧觉得自己开始依赖起与豪相处的那份轻鬆。每次他只要察觉到这件事,接下来就会感到不愉快。贪图这份轻鬆,最后就会变成过度依赖,巧并不想和任何人建立那种麻烦的关係。
巧脱下帽子,轻轻点了个头。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没有啦,我也刚到。对了,你是从家里跑来的吧?」
「嗯。」
「那先做点柔软操跟传球练习后,马上进行投球练习,可以吧?好久没接到热力十足的球了。」
这整个礼拜一直是以跑步为主,也该进行正式的投球练习了。巧没有异议。
经过三十分钟左右的传接球练习之后,豪问说:「够了吧?」,巧默默点头,接着便从运动背包里拿出捕手面罩和护具穿戴在身上。
(认真、要认真。)
巧也重新绑好钉鞋的鞋带。
「巧,来吧。」
豪在击球区的后方挥挥手。一旦摆出捕手姿势,豪看起来更是壮硕。
巧站上投手丘,踩了踩上面的土。这个公园偶尔会用来举行业余的棒球比赛,所以设有正式的投手丘。从本垒垒包看过去,投手板也正好位于东北东的位置。
「OK,来吧。」
豪又说了一次,然后摆好手套蹲了下来。
从投手丘到那个手套的距离是十八,四四公尺。
风吹了过来,扬起细微的尘土。
身体内部发出「喀嚓」的点火声。每次只要举臂、抬腿,就会有一股热潮源源不绝地涌上来,当那股热潮聚集在指尖的瞬间,球就离手。他对着豪投出一球。
「咻——!」
豪发出了无意义的声音。然后站起来拿下面罩笑了笑,同时快步走向投手丘。
「白痴,不必特地把球拿过来吧。」
「不是啦。」
豪笑着把球放进巧的手套里。
「实在是太棒了。」
「哪里棒?」
「咦?嗯,球『咻』地飞了过来,有一种『哦!球来了』的那种感觉。」
「什么跟什么啊,又不是在演戏。」
豪歪着头,眼神瞬间飘向了远方。
「该怎么形容才好咧……只要想到『哦!球来了气心里就会扑通扑通跳,整个人热了起来,然后……』
「我懂了,够了。才一球就讲个没完,真受不了。你快点回去啦!」
「好好好。」
豪转过身子。
是的,不需要讲个没完。只要指尖的热度能够传达出去,那也就够了。
巧握着球,直直地望着豪的手套。不管是练习还是比赛、不管有没有打者,只要把球投进那个手套就对了。只要把热力十足,让人觉得「哦!球来了」的球投给豪就可以了。巧一边听着体内点火的声音,一边举起手臂。
一个回神,风已经转凉,天空染上淡淡的红色。分不清是不是乌鸦的三只黑鸟排成一列飞过天际。
「喂!就先这样吧。」
巧对豪说道。汗水让球衣变得湿黏。
若是豪要自己再投,其实还能投个几十球,只是投了也没有意义。说到专业的练习方法或理论,巧并没有概念。现在的自己需要多少的练习时间、适合怎样的练习内容,巧既没有去查也没有人告诉他。如果去问洋三,或许会有答案,只是巧觉得没有那种必要。
自己有自己的想法。想要投球的心情、渴望,只要投到足以满足那份渴望的量也就够了。就像牛仔逐步驯服野马一样,让自己体内强烈的渴望渐渐平静下来。平静下来的时候,练习也就结束。这件事巧曾在豪从包包里拿出《棒球的理论与实践》这本书的时候对豪说过:
「你真是个彻头彻尾认真的人。」
豪红着脸,听巧笑着说道,然后喃喃自语说:
「又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
后来他似乎选读了许多理论书籍,不过对于巧的练习步调,豪一次也没抱怨过。
然而他今天却看似不满地开口了:
「这样就结束了?投球準备动作的练习做得还不够,不是吗?」
「干嘛?你是怎么了?」
「没事,我们再多练一会儿吧。」
(这也就是说豪觉得不够?)
巧擦去汗水,迅速换下里面那件汗衫。
「喂,巧,再多练一会吧!把热力十足的球投过来给我。」
「我的每一球都热力十足吧。有哪一球是虚软无力的?」
「可是……」
「豪。」
「干嘛?」
「坐下吧。」
两人坐在垂枝樱花树下。受到西斜阳光的照耀,树上的樱花像樱花色罩灯般闪耀着光芒。树上的花簇华美到教人眩目,和生长在校舍角落、挂着屈指可数花朵、又细又瘦的那颗的截然不同。
「喂,你在焦虑什么?」
「我在焦虑?」
豪惊讶地转动眼珠望着巧。被他这么一瞧,巧哑口无言。的确,焦虑这种形容词并不适合豪,那么该怎么说才好?要把自己所想的表达出来并不容易,语言不能像球一样直直传到对方那里。
「说焦虑是有点奇怪……嗯,虽然奇怪,不过你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平常你不会这么罗唆,而且我们的练习自有一种步调,所以你应该也知道……」
(哎,真麻烦。)
巧在心底「啧」了一声。
「所以……算了吧。既然我说要休息,那就休息吧。」
巧说完之后,觉得呼吸有点不顺。
不对、不对!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豪的样子和平常有点不同,我在意的只是这个。
「啊!难不成你是在担心我?」
豪用毛巾擦着脖子。
「担心?哈!担什么心?反正——」
「我跟我妈吵架。」
说完这句话,豪便以手当枕躺了下来。
「噢!果然是春天,云在动呢。」
巧把双手撑在后面,也把脸仰向天空。
如羽毛般的白色薄云、三两片紧紧相依地飞过去。
「那是云吧!会动也很正常。」
豪躺着摇摇头,虽然冈山县位在日本列岛相当南方的位置,但四面环山的新田市,冬天非常寒冷。「儘管很少下雪却反而更寒冻」豪这么说完后,又继续说道:
「寒冻的日子,连云都会冻结不动。这叫做冻云,会停驻在空中。你是南方来的,所以不知道。」
「讲得好像候鸟一样。」
巧一个月前所住的都市靠近濑户内海,晴朗的日子很多,就算是冬季也有和煦的日照及眩目的阳光。那云呢?巧对云从来不曾留意。
「你老是这样观察云啊?」
「我哪有观察,就只是盯着看而已。」
「真是悠哉。」
「我妈也这么说。」
巧转头望着豪的侧脸。豪半闭着眼睛继续说道:
「最近我妈的口头禅是『你为何老是这么悠哉』。」
「那跟云无关,而是你不去补习的缘故吧。」
巧知道豪结束了每周三次的补习,也知道他拒绝了母亲要他每周至少去一次的要求。身为一家拥有住院设备的医院的独生子,豪立场也很艰难。
「阿纪,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我家老公倒是很悠哉,说什么『算了,就随他去吧』,可是现在要是不用功,将来倒霉的可是豪他自己。我们家和一般生意不一样,要继承医院可没那么容易。」
巧曾经听过豪的母亲节子和真纪子的对话。与其说是聊天,反而比较像是哭诉。在童年友人的真纪子面前,节子含着泪眼说道。
最近豪和节子似乎常常吵架。
「你就加把劲去补习,算是孝顺你妈。」
「你有毛病啊。」
豪叹了一口气。
「我没那个力气。」
「补习哪需要什么力气?有什么关係,你就随便补个习,随便念点书……哇!」
手被用力一拉,巧往后面倒。
「笨蛋,你干嘛啦!」
豪的手压着巧的手臂。因为是被用力压着,巧的上半身完全无法动弹。
「巧。」
「干嘛啦!笨蛋,放开我。」
「『随便』这个字眼不能由你来说。」
「咦……」
「随便补个习、随便念点书,接下来要怎么办?随便打个棒球吗?你是猪啊!就是知道和你打球不能随便,所以我才会这么辛苦,你明不明白?」
豪所说的话,巧非常明白。自己所打的当然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棒球。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没想到豪会这么生气。
(看来他跟他老妈吵得很兇。)
不过乱髮脾气也叫人受不了。
「你够了吧!放开,放开我啦!」
虽然勉强想要起身,结果却只是微微抬起了肩膀。一旦被压着根本使不上力。「所谓力量的差距就是这么回事吗?」豪压在上半身的重量不禁令巧这么想,于是巧鬆开全身的力气。
「豪,这样有点暧昧。」
「啥?」
「这个样子,远远看起来相当暧昧。」
「咦?」
豪的力道与重量完全没变。坦白讲,巧开始觉得痛苦。
(迟钝的家伙,真是的。)
巧大口吸气。被豪压着的他,既不愿挣扎、也不愿道歉讨饶。
「我的初吻可不想给男生呢!所以你这个样子——」
豪的身体飞也似地弹了开来,身体突然变得轻鬆。巧站起来,抖掉沾在手肘上的乾枯草叶。刚刚被抓住的手腕已经泛红。
(好大的力气。)
「太超过了啦!」原本是想说这一句,然后在他的肚子轻轻补上一拳的。
「豪,你啊……」
豪低着头,脸红到教人难以置信。就连从里面那件汗衫所露出的粗壮手臂,甚至连指尖也都染上了红晕。
「什么啊!干嘛脸红?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你还是个小孩子呢。」
好好笑,太好笑了。不过巧想到自己要是大笑出声,豪可是会严重受伤,所以忍住了连喉咙深处都要颤抖的笑意。
「你是表里如一的色情狂啦!」
豪红着脸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