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家伙真是差劲。」
头顶传来豪的声音,巧的喉咙痛得不得了。脚步声渐行渐远,一阵呕吐感从喉咙深处翻涌而上。巧用手掩住嘴巴,感觉过去之后终于可以呼吸,轻鬆多了。
「原田,你没事吧?」
抬头一看,东谷和泽口正脸挨着脸望着自己。
「当然没事。」
发出来的是正常声音,巧鬆了一口气,于是起身拍掉裤子上所沾的泥土。巧希望发出来的是正常声音,他很想说「这没什么」。泽口则是用力吸着鼻涕。
「干嘛啊!怎么是你在哭?被掐的人是我耶。」
「可是……我从来没看过豪……那么生气。」
「我也是。我还以为原田会被杀掉,吓死人了。」
东谷把书包递了过来。
「你们不用跟着他吗?快追上去吧。」
巧想自己一个人独处,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泽口和东谷不情愿地摇摇头。
「我们真的是第一次看到豪生气,不晓得该怎么办。」
「你们不是认识很久了?」
「从幼稚园就认识了。」
东古扳着手指数计算着。
「从念幼稚园的时候开始?从那么小到现在,豪都没生过气?」
巧心想:「怎么可能!这一定是开玩笑吧」,这时喉咙一阵刺痛,他想起被突然掐住这里、往上提的那份力道。
「没有,我们没看过他生气。」
泽口和东谷面面相觑,同时点头。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哦,真了不起,简直是稀有品种。」
(是吗……也对,我也没想到他会真的生气。)
——你这家伙真是差劲。
没想到豪会说出这种话。
「能够把他惹毛,你也真了不起。」
东谷拍着巧的背,嘟嚷着说:「沾到了蒲公英」。
「原田。」
「干嘛?」
「你去向豪道歉。」
「为什么要我去?」这句回嘴的话哽在喉咙。
「不管谁对谁错,要是豪不在,谁来帮你接球?展西吗?」
「那种人哪接得到。」
「这就对啦!豪是唯一的人选。拜託啦,你去好好向他道歉,要他跟你组成投捕搭档。这样讲是有点奇怪,不过只要有你在,相信这三年的棒球会很精彩。」
东谷还出声问了泽口说:「是吧?」,泽口再次用力吸着鼻涕说:
「说不定能打到县大会、中国地区大会,甚至全国大会,所以要去道歉……」
「笨蛋,你们扯到哪去了。棒球可是要有九个人才能打,怎能依靠别人。笨蛋,像这种事哪能依靠别人……」
「可是原田……」
泽口又用带泪的声音说道:
「没有豪不行,不是吗?那又该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自己一个人什么也办不到。没有他就不行,自己一个人什么也办不到……
巧握紧拳头。天空已经染上紫色和红色,寒冷的风吹拂着面颊。
「我回去了。」
——你这家伙真是差劲。
像是要甩掉这句钻进耳朵深处的话似的,巧甩甩头跨步向前。
一走进家门就闻到烟的味道,那是木材的烟味,直接窜进鼻孔。
巧背着书包直接绕到房子后面。
——洗澡还是用柴火烧出来的洗澡水最赞。
这是外公洋三的说法。每到傍晚的这个时候,他大多会坐在烧洗澡水的炉口前面。一般只要把水龙头打开,就会流出适温的热水,因为觉得这很正常,所以洋三的那套砍柴、烧柴、调整火势和水温,最后还得收拾残灰的作法就显得过于浪费时间,巧现在还是这么觉得。不过用挖出来的灰做肥料所栽种出来的梅花和紫丁香,则随着不同的季节开出既美又多的花朵,发出香味,让路过的行人为之驻足。
「外公。」
洋三蹲着,用认真的表情望着炉口。
「噢,原来是巧啊!你刚回来?」
「嗯。」
巧也蹲在洋三旁边。
「怎么了?怎么看起来很累?」
「今天第一次参加棒球社的练习。」
「才这样子就累啦?」
洋三拨动柴薪,火焰像生物般跳动着。房子里传来青波的笑声。
「你不太对劲耶,巧。」
「咦?」
「要是平常的你,起码会说『不过是练习,哪里会累』。」
洋三很会模仿,听到有人用类似自己的语气说着「不过是练习……」,巧有种古怪的感觉,不过倒也不会想笑。他静静地看着柴薪在火中燃烧、崩解的样子,反而是洋三「噗嗤」一声轻轻笑了出来。
「你们小俩口吵架啦?」
巧抬起头看着洋三,听不懂他话里的含意。
「你和豪吵架了吧?被老婆颳了一顿。」
「你在胡说什么?蠢毙了。」
「脖子那里红红的,要是不想被你妈碎碎念就好好遮住。」
巧扣上暗扣,觉得喉咙有一种压迫感,感觉比平日来得强烈。豪的事就算了,不想再去思考。
「外公。」
「怎样?」
「光是触摸身体,就能看得出来吗?呃,我的意思是说——」
「是啊,看得出来。我用目视就看得出来。」
「真的吗?」
「真的啦!胸围、腰围、臀围,半点都不会错。你妈妈号称胸围85,其实是80。」
「谁在跟你讲胸围啊,我是说男生啦!光是用摸的,就能看出练习量或练习的方式吗?」
洋三的表情变得认真,视线像在思索似地飘向远方。
「没办法。」
「没办法?可是今天在学校——」
巧的话只说到一半。要对今天一整天的事加以说明实在麻烦,因为有的没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于是在开口之余变得犹豫。洋三瞄了巧的侧脸,继续说道:
「你的练习一直都非常认真,要是指导的人有点程度,或许容易猜到。」
「猜的?不是吧。全都被他说中耶!」
洋三摇摇头。
「是猜的没错。或许说的人不这么认为,不过以你这种年纪,身体的状况就像河川流动一样,今天跟明天会不一样。会长高、长肉、肌肉的力量也会进步,一天一天用惊人的速度在变化。你现在正处于这种时期,要是觉得国中的孩子有那么容易了解,那他可就错了。对方是年轻人?」
「我不太清楚,大概三、四十岁吧。」
「以教练来说是个不错的年纪。嗯,我也是这样,不过我的对象是高中生……觉得小孩子的事自己全都知道,反而有点恐怖。」
「恐怖?」
巧觉得教导棒球,似乎和「恐怖」这两个字扯不上边,但洋三却再度重複这两个字。
「对,恐怖,我觉得小孩子很恐怖。国中、高中……接下来的我不清楚,不过那种年纪的孩子真是教人搞不懂。原本毫不起眼的家伙,因为喜欢的女生来看比赛,结果打出三支全垒打;还有一个月内长高十公分,结果守备範围突然变大的游击手;有的人练习老是偷懒不来,身体却发育得很匀称、打击姿势也很漂亮、不会走样,真拿他们没办法。一旦认定这小子会这样,通常对方都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你们这种年纪,就是这么回事,真的很恐怖。」
「可是有些事情总是要有所决定才行。」
「譬如咧?」
洋三的眼中漾起笑意。
「比方说……棒球是有守备位置的,守右外野的和担任投手的就不一样。呃,该怎么说咧……就是像适合某人资质之类的。」
「是啊,就是这样,不决定就没办法比赛,所以在决定之后,烦恼就来了。一个好的指导者,就是会为烦恼而犹豫不决,像是『这样子好吗?』、『我有没有错估那孩子的能力呢?』,不烦恼的人才有问题,如果是专家也就算了,一般人在面对孩子,多少会觉得恐怖……」
洋三垂下眼帘,吐了口气。
「外公,你也曾经烦恼过吗?」
「会觉得烦恼,是在上了年纪以后。年轻的时候,我也很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只要有我的指导,孩子就会变强、球技就会更好,我是这么对孩子说的,为的不是让他们相信自己,而是让他们相信我的能力……巧,不要太去撕扯别人的旧伤。」
拱起背脊的洋三,看来更加苍老而憔悴。巧挪开视线,盯着橘红色的火焰,为了自己逼问外公的感觉而不知所措。
「可是外公,你不是去了甲子园很多次?那很厉害,不是吗?」
「甲子园这种地方,只要运气好就能去。把有才能的人集中起来,彻底进行有效果的练习,让所有正式球员至少都有一定程度的能力,就像準备考试一样,不过这可能比考试还需要运气,就这么回事。」
「这样就很不容易了。」
巧从洋三手里接过柴薪,丢进炉口。传来木材碎裂的细微声响。
「外公,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肩膀是消耗品吗?」
「肩膀……有人跟你这么说?」
巧点点头。
「那你自己怎么想?」
「我有点怀疑,心想:『真的是这样吗?』,不过一直以来我都是想怎么投就怎么投,觉得这样也不错,只是有点不安。」
说完之后,巧自己竟然发出「咦」的一声。我会觉得不安?难以想像自己会把「不安」这两个字挂在嘴上。对于魔鬼教练今天所交代的练习方式,巧并没有异议,最重要的是,那时有种能力受到魔鬼教练认同的感觉,所以给了肯定的回答。点头的意思是自己在学校里面会这么练习。要是投球的慾望还在体内澎湃,可以等回家后再尽量投。自己的慾望就由自己来满足,丝毫没有不安的感觉。
「你的『不安』是什么样的不安?」
「什么样的……」
豪不在。要是豪不在,那要谁来接球?自己一个人是没办法投球的。
「巧,你认为一流投手的条件是什么?」
洋三接着问道,这回可以答得出来。
「这个嘛,球的威力、速度、控球能力,还有胆量——」
「还有不会出毛病。」
「出毛病」巧在口中嘟哝这三个字。
「肩膀与手肘需要花上体重一·五倍的力道。为了承载这个力道,不让肩膀与手肘多费力气,那就需要稳定的投球姿势。姿势要是走样,力道就会跑到别的地方,变成出毛病的原因。能不能用稳定的姿势投出许多的球?这就是一流投手的条件。」
「稳定的姿势?」
彷彿回应着巧的低语似的,洋三点头说道:
「最基本的就是上肩投法,用全身气力,挥动惯用的手腕,丝毫不浪费半分多余力气的投球姿势,漂亮到令人光看就会叹息,只是能用这种姿势投球的人不多。用不稳定的姿势投球,投得越多,出毛病的风险也就越高,国、高中生更是如此。锻链下半身、让姿势慢慢变得稳定,这点是不会错的。」
「那我没问题。」
好想问问不是外公,而是身为教练身份的洋三,究竟自己的能力是到什么样的程度?希望他能够斩钉截铁地说:「你是一流的」。巧低头咬着嘴唇,希望能够得到他人言语的支持。这种想法真是丢脸。
「对了,那家伙是谁?」
「你在说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