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在本垒后方的网子前面围成了小小一圈,有海音寺、展西他们和魔鬼教练,连美女老师都在。校长就站在中间,被人群所包围。他推着眼镜露出微笑说:
「哎呀,每个人块头都好大呀!不愧是棒球社,有种被俯视的感觉。啊,户村老师,其他社员可以回家了。」
棒球社社员正聚集在社团教室前面,几乎所有的人都留下来了。巧从背后可以感受到高槻、野野村、吉贞等等每个人的视线。海音寺低声说道。
「大家都很关心,所以没办法回家。请问——」
魔鬼教练像要打断海音寺话似地前进半步。
「校长,非常抱歉,如果有事能不能长话短说。下课时间已经过了,我想早点让他们回去。」
「是啊,再过半个小时就是补习的时间,我想早点回去。」
展西接着说道。声音虽然低,听得却很清楚。笑意从校长的脸上消失。
「说得也是,那好,我就长话短说。不过小野老师,我是想跟棒球社的人说话,应该没有叫你才对。」
「是没有。」美女老师挺直背脊摇头说道。
「不过校长您如果是为了之前的事找来这些孩子,那就和我有关。」
帮魔鬼教练的伤急救、把救护车叫来的都是美女老师。关于这件堪称不名誉的事件,美女老师并不打算撇清它和自己之间的关係。入夏之后看来瘦了些的脸颊泛着淡淡的颜色,泽口望着那张侧脸叹气。
「小野老师,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要重提那件事,那件事早已经结束了。是吧?各位。」
没有人回答,连点头的人都没有。
「关于棒球社重新展开活动,其实我还是有点不安,因为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能够规矩地进行。不过今天看了你们的比赛,我相信已经没问题了。你们每一位都使出全力、朝气蓬勃,让人看了相当欣慰。对,这才是学生运动该有的样子,每个人同心协力,自己一个人办不到的,藉由团队就可以办到。为了团队的发展,有时就得放弃自己的慾望及想法,这才是团队精神、团体运动,这点你们要好好学习。你说是吧,户村老师?」
「是。」魔鬼教练无力地应了一声。
「虽然在团体运动方面还是有许多地方需要改进,不过能看到你们这样,我很高兴。」
「我指的并不是技术方面,而是精神。努力为某种目标而奋斗,藉此学习协调与互助的精神,这才是学生运动的精髓。我发现这种精神已经在棒球社开始萌芽,包括友情及努力——」
展西的身体动了一下。
「抱歉,打断您的话,我要回家,补习真的来不及了。还有,我是来把这个交给老师的。」
展西从运动背包里取出信封,上面用马克笔写着『退社申请书』。
「展西。」
海音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小小的惊呼声,汗水呈直线滴到了下颚。
魔鬼教练像是要确认重量似地,把信封拿在手里头晃了晃。
「无论如何都想要退社?」
「对。」
校长像要抓住什么似地伸出手,在展西眼前晃动。
「慢着,展西,先等等。三年级不是就要退出了?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为什么要退出社团活动?你没有必要为这次的事情负责。或许待在棒球社是有点尴尬,不过你应该信任自己的伙伴,大家都会接受你的。」
「我不认为我有什么责任,也不觉得尴尬,我只是讨厌这家伙。」
这是今天展西第一次正视着巧。
「理由就只是这样,再见。」
「展西,你等一下。」
魔鬼教练叫住他。
「因为讨厌原田,所以要退社。你认为这种理由说得通吗?你退社的原因就为了逃避才刚入社的一年级生吗?展西。」
魔鬼教练握紧手里的信封。
「那你一路打来的棒球又算什么?真的这样简简单单就能抛弃?为了一年级的菜鸟,你可以就这样放弃棒球?」
展西回过身子,失去血色的脸在微弱的阳光底下显得莫名平板。
「教练……不,老师。我其实并没有那么热爱棒球。该怎么说呢,团体运动、团队精神对我来讲都很棘手。我没办法和大家和睦相处、同心协力地完成一件事。在入社之后我马上感觉到,这不适合我。」
展西吸了一口气,然后快速地继续说道:
「虽然也常有快乐的时候,因为发现自己进步了……不过痛苦还是比较多。被学长盯,被周遭的人要求什么毅力、友情,被迫和大家做一样的事,这些我都感到厌烦。不过我还是忍耐到现在,因为运动社团就是这个样子,而且听说要申请保送的话参加棒球社是最有利的。」
校长大口叹气说:
「展西,你怎么会……我一直认为你是模範生。」
「我想我现在还是模範生。我之所以打棒球,就是为了得到这样的评语。不过棒球就是这么回事。就像校长所说的,必须把球队整体看得比自己本身还要重要,为了这个目标,不是还有所谓的牺牲触击、牺牲高飞球这种东西。『为球队着想』……才是最重要的,老师也不断地这样告诉我们。」
魔鬼教练缓缓眨着眼睛。
「也对,我是这么说过。」
展西脸上浮现胜利的笑容,用下巴朝巧的方向比了比。
「那这家伙是怎么回事?老师,你真的认为原田打棒球是为了球队?」
「慢着,展西,你……」
豪想要往前,巧按住他的手臂。巧想把展西所说的话整个听完,巧也知道这会是针对自己的辛辣批判。正如巧讨厌展西一样,展西也讨厌巧,展西正準备说出他的理由。不知不觉之间,展西的眼睛对上了巧,看来并没有激动的样子,就连愤怒、憎恨的情绪也感觉不到,纯粹只是为了把该讲的话说出来而思索着用句。展西正真诚地做着这样的动作,巧调整了姿势。
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只要是从正面而来就得坦然接受。
「喂,原田……你真的想过要在大赛得到冠军,或是希望整支队伍变强吗?大家同心协力、与同伴彼此信赖一起加油……共享快乐与悲伤,你在打球的时候有这么想过吗?」
展西的问法很沉稳,有种期待听到答案的沉稳在里头。
「没有。」
巧如此回答道,站在旁边的豪微微动了一下。
「至少我知道,棒球是没办法一个人打的。」
要有负责守备的内、外野及负责接球的捕手,投手才有办法站上投手丘。像棒球这种运动,一个人什么也办不到。
「不过……」
巧无法顺利地把话接下去。
「不过什么?」
「不过,我不是为了比赛胜利、团队进步,而是为了能让自己投出最棒的球……」
究竟该怎么形容才好?那种站上投手丘时的快感、血液里的骚动、在球投进豪的棒球手套那瞬间贯穿整个身躯的感受,究竟该怎么形容才好?豪的手就在眼前,巧突然想把自己的手叠在那只手上面。
就算不说,豪应该也能明白。
豪缓缓地握紧双手,像要捏碎什么似的,五根手指往内弯,紧紧握拳。
「又是十足自我中心的思考方式。」
校长摇头推了推眼镜。
展西的脸颊涌上些微的血色。
「要说自我中心,那我也一样,我是为了自己的升学方便而打棒球。不过原田,我可不相信哦。做自己真心想做的事、尽情地去做,我绝不相信这行得通,学校这种地方可没那么简单。所以我会看着,笑着看你四处跌跌撞撞、头破血流。我决定与其强迫自己去打併不想打的棒球,还不如隔着点距离远远看着比较有趣。」
校长低声说了些什么,声音听起来类似呻吟。汗水在展西额头髮亮。
「户村老师,我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告辞了。」
魔鬼教练动作很慢地把退社申请书收进口袋。
「展西,你说的和做的并不一样。」
魔鬼教练的口气也很沉沉重。
「既然是为了保送、为了升学,那又何必放弃社团活动,再默默忍耐一阵子不就得了。你就这样劈哩啪啦地说出心里想说的话,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展西,你和原田所讲的话,其实已经批判、侮辱到学校与社团活动了,你知不知道?」
「当然知道。我和原田不一样,我可是经过了谨慎思考才说出口。是我这三年来头一次讲的真心话。」
魔鬼教练望着展西的视线忽然转为温和。
「你也是个傻瓜……」
「我觉得这一切都要怪老师,是你认同原田的作法。要是不服从老师、不和大家配合都能在棒球社里混下去的话……那我确实是个傻瓜。不过——」
展西扬起下巴,朝魔鬼教练低声说话。声音虽然沙哑,但传到耳边却十分清晰,洪亮有力。
「老师,我们也是有志气的。」
巧望着展西的侧脸。这人原来会用这种声音、语气如此坚定地说话。之前模糊不定、难以捉摸的展西形象,这时突然成为确切的存在朝自己逼近。不论他是笨蛋还是傻瓜,至少拥有明确的意志。
展西低声说了告辞,转身背向魔鬼教练,差点撞上后面的海音寺。
「展西,我们可是一起走到现在,你怎能这样……」
海音寺的声音在颤抖。
「抱歉,我唯一觉得不好意思的只有你一个人。现在道歉或许太迟,不过真的很抱歉。」
展西对着海音寺深深低头,然后离开了球场。
「展西。」
海音寺挡在準备追赶的魔鬼教练前面。
「教练,算了。」
「什么叫做算了,你就让他这样离开?」
「让他走吧!其实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知道什么?」
「我知道他一直在勉强自己,但我还是要他为了球队忍耐……今天是那家伙第一次对我说出真心话,你就让他去吧。」
「我也要退社。」
绿川动作缓慢地往魔鬼教练身边走近。
「虽然我没那么讨厌社团活动,不过既然展西走了,我也要走。毕竟我们一直是搭档,那家伙是我唯一的捕手……我还是这么决定。退社申请书我会再送过来。」
说完,绿川在嘴里又咕哝了几句,然后往展西的背影追了过去。
海音寺吸了一口气,紧咬着嘴唇。
逗子和奥平静静来到他的身边。
「真是,你究竟是怎么指导的,户村老师。」
球场的砂砾在校长脚底发出「沙沙」的声音。
「一个个都自以为是、反抗成性……我原本对你的指导能力评价相当高的。」
「是啊。」魔鬼教练点头继续说道:
「诚如您所看到的,我毫无辩解的余地。我也很想好好指导他们,不过看来我做错了。我对展西他们感到过意不去,希望可以……重头来过。」
「重头来过——?开什么玩笑。」
校长的声音变得急促。
「体育活动可是教育的一环,目的是在培养健全的精神与肉体。」
「您说的对。」
「你长年指导棒球社的活动,却连学校运动的基本规矩都没教给孩子们,这是责任问题。棒球社重新展开活动的事我得再考虑一下——」
「为什么这种事要由你来决定?」
巧吶喊了起来,继续说道:
「这是我们的事,为什么要由你来决定?」
真是够了!一下子许可、一下子禁止,一句话就掌握了棒球的生死,这口气教人怎么咽得下去。没有站过投手丘,没有感受过那里的风、气味和时间、紧张、欢喜和沮丧的人,居然要从我们手中把棒球夺走,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有人把手搭在巧的肩上,巧心想应该是豪。
「放开。」
巧正想把他的手甩开,却被一股意想不到的力道往后面拉。
「原田,你退下。」
「海音寺……」
「退下吧,这不是一年级露脸的时候。」
海音寺把巧往后推,眼角泛红站到校长正前方。
「校长,原田说的没错。无论许可或不许可,请您不要擅自作主。虽然中间经历了许多事,不过社员都很热爱棒球,很高兴又能展开社团活动。这是我们的社团,请您让我们进行活动。」
校长微微眯起了眼睛,望着海音寺的脸。
「海音寺,你错了。」
「咦?」
「凡是校内的社团,不论是文化社团还是运动社团,全都是隶属于学校活动。新田东中的棒球社是属于新田东中这所学校,当然也属于你们,但并不是由你们所独佔.你懂吗?你们会和其他学校比赛,到时就得扛着新田东中的名字。新田东的棒球社很强、新田东的棒球社很棒、守规矩、懂礼貌……就像这样,学校的名字总是跟着你们。听好了,不要误会。虽然你们是棒球社的成员,但棒球社并不能任你们为所欲为,它是隶属于学校的教育活动。总之,你们只能遵照学校方面的决定。」
海音寺蠕动着嘴唇,没发出声音。难堪的沉默,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巧很想呼吸空气,身体沉重,他心想:「不能不出声,要是不说话、不抵抗,投手丘会再度离自己而去。」巧再也不想从无人的投手丘上错开视线,他要站在自己该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