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炬的火焰朦胧照亮殡宫(注:皇族的棺木埋葬之前安置的宫殿)的门。夜里,寂静的森林底端,缭绕着低声唱和的镇火祝词声。
殡宫是一半埋在极陡山丘斜坡上的小型宫殿。屋顶和柱子上没有任何装饰。火焰照耀下的白木墙壁,令人联想到化生肉块融解、掉落时露出的骨头。
两名神祗官单手拿着火炬,踏上木梯走近双开大门,撕下贴在锁上的封条。四周昏暗,无法看得很清楚,但伊月记得曾见过那封条上的硃砂图样。
——不是被祭祖。
——是被封印。
两名神祗官退到大门左右两侧,看向伊月——不,是站在伊月旁边的丰日。同时,分列左右的成排黑衣人彼此面对面,高举绑着火把的戈。戈尖根部缀着的红、金线穗子隐约反射光芒。
那穗子象徵这群人是火护众「止」组戈众的精英。
列队面对面的这群熟面孔,每个在伊月看来都像是面色苍白的死人。
祝词声停止。
接着丰日以清晰的声音继续念诵咒文。
「观宫高市,万火之神,健备给事无,废火仪意镇坐……」
伊月和丰日身上穿的不是火护众的白色装束,而是袖子撩高绑起的黑衣。另外,丰日腰上缠了好几圈铜链,手上拿着锐利的宝剑。他告诉伊月,这是赴战场的装扮。
伊月腰上的箭筒里也装着钢製箭镞的战矢,腰带则缀着与戈众相同的红穗子。
——这仪式感觉好危险。
丰日一阶阶靠近殡宫大门,逆着光的娇小身躯看来像道黑影。
伊月手拿弓与火炬跟在他后面。
耳边只能听见咒文的低哺声,以及火炬燃烧的声响。
丰日左手轻轻碰上大门。
*
四天前。
在火垂苑的钓殿。
「——废火仪式?」
伊月第一次听到这辞彙。
「和火目有关?」
「嗯。」
火护装扮的丰日坐在栏杆上,朝着池塘方向说了。
「这事在宫里也只有神祗官知道。你不知情很正常。」
他的口气像个老头,但外表仍与初识伊月时一样,是十二、三岁的童子姿态;高高扎成一束的马尾底下露出的雪白颈子,纤细得叫人几乎误以为他是女人。
丰日悠哉挥动着手,把当作鱼饵的米糠撒进池里。大概是热昏的关係,鲤鱼完全不靠近。
「是时子的葬礼。」
时子——前任火目的名字。
伊月想起当晚在烽火楼天台上见过的乾尸,感到毛骨悚然。
「还……没举行吗?已经过了一年了。」
常和代替时子登上烽火楼,已是去年五月底的事。
丰日把手心里成把的米糠全丢进池里,拍拍双手并面向伊月。他脸上的表情严肃。
「……你觉得卸任的正护役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火督寮正护役——火目,是保护京都与整个国家免于遭受化生侵袭的巫女。一般说法是神灵会授与她们消灭化生的力量,但事实上,她们是被当成活祭品献给了火之神——观宫呼火命。伊月在一年前京都大火时得知了这点。
自烽火楼退位的火目,只是一具空壳乾尸。
「不是只要埋进墓里祭拜就好吗?」
「不。」
丰日垂下视线。
「……须在殡宫里摆放四百天,在镇火之印中除去火气,才进行废火仪式。」
「必须放上四百天?为什么?」
「为了防止她们变成化生。」
伊月愣了一阵,呆然凝视着丰日的唇边。
「你说变成……化生?」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是丰日只是稍微把视线自伊月脸上移开,然后点点头。
「化生,是变来的?」
会变成化生——
过去伊月从不曾想过化生从何而来、怎么诞生。她还是御明时,脑袋里只有怎么将怨恨化为箭矢上的火,现在则是每天跟着火护众「止」组奔波,只要听说京都或附近村庄有化生出没,就前往杀敌,弄得满身是血和煤,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化生的诞生等等。
问题是事实上无论火目如何烧杀化生,化生仍会源源不绝地出现。
化生来自——
「它们原本只是普通野兽罢了。」
丰日低声说。
伊月终于明白自己被叫来火垂苑的原因。
不知从何时起,火垂苑的钓殿已经成了丰日和伊月密谈的场所。听说是因为在这里不用担心有人窃听。伊月已经不是御明,仍常被叫来这里,或者指导小御明们练弓箭。
丰日再度面向水池方向说:
「有种虫叫做火草虫,它们会选择野兽之中血液火性强者寄生,最后与肉体同化,等时机成熟,就会借宿主肉体生出无数只新的火草虫飞出去,同时……」
宿主的身体就会变成化生。
丰日的最后一句话落在池水面上。
乱糟糟的蚊群在靠近水面的地方缓缓往对岸飞去。
「那么——」
这是很糟糕的想像,然而伊月仍像发烧时发出的呓语般,不自觉地开口问:
「人类……也会变成化生吗?」
说出口后,她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寒意。
丰日说了是血液火性强者。那么——
「或许会。」
双脚伸出栏杆的丰日背对着伊月。
「说来直接由人类变成化生的例子,连我也只记得一个。」
一个。
那个人伊月也认识。
「也许是因为火草虫讨厌活人,不过——」
丰日垂下头深深叹息。
「尸体,就另当别论了。」
「可是……已经死了呀……」
「长期担任神灵的替身,就算死了,仍残留着火气。事实上——」
丰日说到这里停住。
视线自伊月脸上移开,看向池子对面伫立在向阳处的松树。伊月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同时隐约明白了丰日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实际上,有过前例。
曾有火目死了之后,反而成为化生。
「所以——」
丰日背对着伊月继续说。
「必须花上一年除去火气后,再斩断四肢,以槌子击碎骨头。」
——废火仪式。
寒气侵蚀着伊月的手臂和双脚。
「世人传说退位的火目将成为皇后,背地里却是这么一回事吗?」
「这是禁忌,别说出去喔。」
「建构这个国家的一切,全是禁忌吗?」
伊月不悦地说。
丰日的背影缩得小小的。
火目登楼后会被熏死,以便于成为神明力量的替身,而人类身上也流着化生的血——诸如此类的事情,民众毫不知情。这些被当作禁忌封印起来,才有了这个国家。
——已经好久、好长一段时间……
——都是靠这种做法一路走来。
伊月想起在烽火楼顶的常和。
以几乎要压碎眼珠的力量用力闭上眼,回想那夜在烽火楼顶见到的东西。
焦黑乾枯的时子楼尸体,死了仍继续运作的火目式,风声、吱嘎迴转的齿轮、火渡之弓、响箭……烧着大火的京都……佳乃……
「……你今后也打算继续隐瞒吗?」
说完,她睁开眼睛,正好看见垂在丰日背后长发的穗子轻微晃动。
「继续杀死女子——」
「那么你是要我任由它毁灭吗?」
丰日对背后的伊月这么说。
「把我的所作所为全部告诉民众,解散八省二十五寮,抛下国家——」
「我没那样说!」
伊月不禁粗鲁喊道。
丰日好狡猾——她心想。
深深吐了口气,再度闭上眼睛。
——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
——可是,继续这样下去……
应该有什么办法才对,只是现在还抓不到线索。
「……目前能做的只有平息眼前的火。」
听到丰日的话,伊月回神睁开眼。
「我会派『止』组参与废火仪式。」
「——为什么找我们?不能派『以』组吗?」
「我认为必须让你亲眼看看仪式内容。」
丰日下了栏杆转过身,坚强意志的光芒又回到他的眼里。伊月在他的魄力之下,也只能轻轻点头。
「我会找『止』组领头矢加部谈这件事。你先做好心理準备。」
还没对领头说,就先告诉我了吗?伊月心想。
「……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体贴?」
听见伊月的话,丰日蹙眉。
「我已经只是个普通的火护啰。」
每次见到丰日、每次来到火垂苑,伊月就会想起常和与佳乃。这很痛苦。
「你不懂吗?」
丰日微微偏头反问,双眼变成偶尔会出现的孩子般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