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飞舞。
隐约释放出红色微光的异样雪花。
在满布云朵的天空中能够见到的範围内,全部包覆上一层浅桃色的膜,数千万的光芒碎片从表层凋零剥落,被风带着飘落地面。
可是没有一片雪落到地上,而是消失在分隔云与大地的大气某处,没留下光芒。所以如果视线往下,只会看到和平常没两样的庭院景色,以及被风扰动的树丛,只有池水面隐约倒映了天空浅红色的光芒。
丰日跪在地上,视线始终落在水面上。
比想像中还快,根本不到十天。
他从怀中拿出成把的细长纸捻,那是印着镇火纹样的符纸。纸捻投进池子里马上散开沉没。看样子必须在皇宫四周刻上镇火封印才行,这样应该能够暂时安心吧。
「丰大人。」
背后突然有人叫住他。
他起身回头,树荫底下站着那位蝴蝶髮型的女童。
「不可以到外面来。」
女孩跑近,抓住丰日白衣的袖子。
「大家都在说这是不好的预兆,也会出现好多化生。」
「你不可以出来。快进到屋顶底下。」
「所以我才来找丰大人。」
「我无所谓。我就算遇到化生也不会有事。」
脚会被撕裂;手臂会被啃蚀;全身会被烧成黑炭。
再加上——虽然无法实现,但他真心希望化生能够毁灭这副躯体。
可是蝴蝶髮型的女孩没打算放开衣袖。
「……丰大人为什么想要寻死?」
丰日轻轻屏息,接着慢慢把气吐出口,避免自己内心的动摇被识破。
「我没有想要死,只是……无聊罢了。」
这种小孩子也救不了我吧——丰日如此心想,同时回答。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假设这片土地全变成了焦土,人类一个不剩地全遭毁灭,到时候独自伫立在黄昏之下的自己该怎么办?
应该笑吗?或者该吟一首歌?
「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
女童拉近紧握的衣袖说。
丰日沉默了一会儿后,摸了摸蝴蝶模样的头髮。
「不可能的。」
「因为丰大人是神人……只有伟大的公主才能够嫁给您吗?」
她以认真的眼神说。丰日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
「……你渴望成为公主吗?」
他只好苦笑着转移话题。
「不是的。」
「你的气质也很好,或许很适合华丽的衣裳呢,公主。」
「请叫我的名字。」
被称作公主的女孩眼里呛着泪水,声音蕴含怒意。可是丰日不晓得她的名字,他决定今后都要故意叫她「公主」。
「我不能待在丰大人身边吗?」
这该如何回答呢?
我该怎么说,才能切断她的期望呢?丰日一直想着,然后开口:
「我是逆天而行的人,无法和其他人一起在同一个地方生活。」
「那么,请带我走。」
那时她没说完的就是这句话呀——丰日心想。自己这么想见某个人、想和某个人说话到连这么小的女孩子都同情我吗?他忍不住再度苦笑。
「恕我拒绝。」
「可是丰大人有好几位新娘,我也——」
「那些都不是我的妻子。」
丰日打断公主的话,眼睛一阵湿。
那些女孩全是人民呈上来的。我没有妻子,因为我无法和人类女子生孩子,这正是我无法与人类共同生存的证据。
「你们总有一天会留下我一个人死去。」
「只要有人能待在丰大人的身边就行了吗?」
丰日再度凝视公主的脸。
「是谁都无所谓吗?」
他好一阵子无法回应。
他不曾想过这点,不过确实如此。
恐怕真的是谁都无所谓,只要有人能够阻断孤独和无趣就好。事实上丰日就是这样走过悠长的岁月,与那些人只在这数也数不尽的漫长人生中留下一次接触。
他仰望天空。
樱色光芒染红的天空不断吐出红雪。
就算能够阻止这次降临,也消灭不了化生。人类总有一天会灭亡。
既然这样——
丰日的视线回到蝴蝶状头髮上。头髮底下明亮的眼睛凝视着丰日。
可怕的想法浮上脑海。
这个女孩子很强。「只当作活祭品真浪费」。
可是我真的能够办到那件事吗?
「……丰大人?」
「快回去。」
「丰大人也一起走,大家都很担心。」
丰日咬唇甩开公主抓住袖子的手,转身背对她。
「够了,回去,你妨碍到我了。」
他已经无法继续看着她的脸。
这是——比将她常作活祭品杀掉更恶劣过份的事情,可是丰日脑中已经开始描绘起具体的情况。有好多事情必须问问千木良才行。
「……对不起。」
背后传来声音,接着过了一段令人有些呼吸困难的时间后,终于听见踏着砂砾远去的脚步声。丰日叹口气看向池子。
倒映在水面的天空不断飞舞着红雪。
*
伊月回到清凉殿时,宫中早已骚动吵闹不已。女官们在走廊上大步来回。
「吟诗会中止了。」
「女御发热倒下了。」
「总之别到外面去。」
不断听见这些对话,让她实在没有勇气大剌剌地踏进夜御殿去。
她悄悄走在通往仁寿殿的走廊上。已经换上巫女服装的伊月相当醒目,擦身而过的女官们转过头想要和她说些什么,伊月只是跟着点头致意。大概所有人都知道伊月昨晚被天皇招进殿内侍寝了吧。
她偷偷看了看仁寿殿大厅,冰冷偌大的木造房间里早已有好几名公卿在里面。仁寿殿平常只用在宴会或盛大庆典,现在要在这内殿商讨国事,意味着商议内容相当机密且重要。
——看来没机会和丰日谈话。
她把身子探出走廊,仰望云朵染着不祥光芒的天空,强风狠狠地吹乱片片飘落的闪耀雪粒。不晓得那些雪片消失在天空何处,没有落到地面上反而令人感觉不舒服。
——红雪。
——丰日提过。
伊月想起上个月从丰日口中听到关于霞楼的事。丰日的记忆也被三百年的岁月给风化了吗?他说得相当含糊、断断续续,但他的确提到了红雪。
——现在是同样状况?
伊月相当不安。
「外槻宫大人?」
背后突然有人出声喊她。
一回头,只见走廊中央站了位穿着华服的女御。是为子。明明还是清晨时分,她的打扮却同样无懈可击。
「您早。」
伊月退后一步点头鞠躬。
「外槻宫大人昨晚辛苦了。今天早上脸色不错,真是比什么都要令人高兴呢……天空的颜色比起来就差多了。」
彷彿随口说说般,为子微笑着。
——这个人完全不会惊讶或惊慌失措吗?
伊月内心惊叹不已。
「陛下人在哪里?他有没有说什么?」
接二连三的问题,让伊月有些难以招架。
「……呃,因为我出来时,他还在睡……」
为子睁大细长的眼睛。
「陛下还在睡?」
她的口气可谓激动。伊月吓得往后退。
「你看到陛下睡着时的模样了?」
「呃、是的。」
「诶诶,这个真是……」
伊月不懂为子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难道丰日的睡脸比红雪更值得惊讶吗?
这时后宫突然更加吵杂。
「梨壶更衣晕倒了!」
「有人看见化生!」
「什么?在哪儿?不、不快点逃的话——」
「女童说在外苑见到可疑的人影。」
「该怎么办,啊啊,这该怎么办才好?」
平常总是倨傲尊大、泰然自若的后宫女官们惊慌失措地兜圈子。后宫宁静的晨间空气被无数脚步声及尖锐的女性声音打乱。
——这下糟了。
印象中曾经听身为火护众「以」组领头的丰日说过,对于京都来说,真正可怕的不是化生带来的灾祸,而是混乱民众造成的人祸。
伊月向前踏上一步準备想办法平息骚动,这时候——
「安静下来。」
凛然的声音在走廊上迴响。
是为子的声音。她的声音绝对算不上大,但女官们全吓了一跳转过身去,伊月也不自觉地跟着看向为子的侧脸。女童般微笑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展现出的是她身为左大臣女儿的后宫大人物威严。
「看看你们的样子,在皇宫里这样太随便了,不要轻举妄动。」
瞬间一片宁静。为子静静地走到走廊的十字交会处。
「梨壶病了吗?」
她询问旁边的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