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一所面对隅田川的巨大综合医院。
从一进后门,右手边就是悬挂十字架的礼拜堂来看,这多半是天主教医院。我们搭乘的劳斯莱斯Phantom过停车场而不入,直接穿过大楼之间来到中庭。这医院似乎经过多次扩建,较近的雪白七楼建筑造型颇为现代,中庭正面的却是古意盎然的灰色四楼建筑。
这也是第四代曾告诉我的医院,爱丽丝都来这里看诊。
我感到很讽刺。这明明是紫苑寺家为了接生不可告人的私生子,才临时砸下大笔资金升级配备及人员的医院。结果却成了其名下医疗机关中的最尖端,当家和继承人都在这里住院。
爱丽丝板着脸缩在我身旁的座位,衣服穿的是浅黄绿色洋装。领子、发箍和袖口都有白色滚边,活像个洋娃娃。右手抱着约是中型的熊宝宝莉莉鲁,左手紧抓小小的行动电脑。
「小姐,我们到了,大家都在等您呢。」
顾问律师从副驾驶座探头过来说,并充满敌意地瞪了我一眼后转头回去。
当爱丽丝要我跟来时,老实说我也很讶异。律师和医师都说不能带外人,爱丽丝却强硬地说:「不让鸣海去,我就不去。」逼他们让步。
和紫苑寺家的人见面,是让她那么害怕的事吗?我自问。儘管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她也要把我留在身边吗?
中庭有个停放好几辆车的角落,每辆都是黑亮气派的大型高级进口车。我们搭的劳斯莱斯也在那车阵边缘停下,司机先下车打开我这边的车门。聚在其他车边的西装壮汉全紧盯我们这边不放,各个都戴着白手套,应该是等候着各自主子的司机吧。
我先爱丽丝一步下车,瞇眼仰望花季的阴云天。我心窝固结了一团不知来由的不安。未来有什么在等着我们?找爱丽丝是为了什么?
不管怎么想,那个白袍男子用那种手段逼爱丽丝来医院,都不可能只是为了让爷爷看她最后一眼。
离医院大楼还有一段距离时,爱丽丝停下脚步喃喃地说:
「这医院还是一样这么让人讨厌,又是彩绘玻璃又是十字架的……」
眼前这大楼的一楼窗口全是描绘大天使迦百列及圣母玛莉亚的彩绘玻璃,正门上端有个小十字架。
「那边是妇产科,所以就弄了一堆圣母领报的场面。品味很糟吧?我每次看都觉得很蠢。」
「小姐,您要更常来检查才行喔。您体质比较虚,得更加小心……」
追上我们的医师卑屈地陪笑着说。
「哼。你们只是想把我的身体当实验品随便乱搞吧?」
「就学者的观点来说,我们对小姐的体质确实是有遗传学上的兴趣,不过您的健康才是我们真正──」
「──有子!」
我朝迸出喊声的医院门口望去,一名白衬衫女子摇散黑髮直奔而来。是茉梨小姐。
「你……你真的来了?为什么……」
她一跑到我们身边就抓起爱丽丝的手,被人掐住脖子似的问。假如律师和医师不在场,她说不定已经整个人抱上去了。爱丽丝拨开姊姊的手,头转向一边没好气地说:
「是萤哥威胁我来的。」
「萤一……?」
茉梨小姐的视线在我和爱丽丝之间游移。
接着有阵脚步声,一道白色人影随后出现在医院门口。紫苑寺萤一双手插在白袍口袋,大步朝我们走来。
「……你也跟来啦。」
他劈头就瞪着我这么说,爱丽丝往我背后躲。我即使气势输人,也回瞪他眼镜后那双锐眼点点头。
「因为我不晓得爱丽丝一个人来,会被你们怎么样啊。」
「你来不来还不是一样。」
紫苑寺萤一说完就看向爱丽丝:
「动作很快嘛,有子。我还以为你会再想办法多拖延一下时间呢。有他当保镖,让你这么放心吗?」
「少说那些有的没的。」爱丽丝撇开视线,噘起了嘴:「被萤哥你弄得乱七八糟的电脑,是我做生意的工具,不是像以前那样用来玩。我只是希望你能早一点把许可权还给我而已。」
「看到你来就够了。我已经把你的密码都还原了。」
爱丽丝睁大眼睛,掏出行动电脑劈哩啪啦地敲起键盘,不久放心地鬆口气。
「……父亲状况怎么样?」爱丽丝问。
「怎么不是问会长?」紫苑寺萤一稍稍侧首。
「那个老头子随便啦。」
「就是因为不能随便,大家才想把你找来这里呀。如果你知道遗言是怎么说,就不会说这种话了吧。」
紫苑寺萤一转身又说:
「光纪没有好转,都是那样。」
我一语不发地目送那白袍背影返回医院,爱丽丝在我身旁咬着唇。茉梨小姐好几次都想对我们说些什么,但几经犹豫后仍只是一个咽唾。
律师和司机,以及来自其他车的医师跟着包围我们。
「来,小姐,我们走吧。」律师的声音在爱丽丝背后推了推。
「大家都在等,先去打声招呼吧。」医师和律师都这么说,但不管他们怎么劝,爱丽丝都坚持要先见父亲,于是我们就在茉梨小姐和紫苑寺萤一的随同下前往医院六楼。
茉梨小姐在病房门口的读卡机刷过门卡,双开自动门立即静悄悄地被墙壁吸了进去。
好空寂的病房。比教室大上一圈的空间里只有一张床兀然靠在墙边,几台机器和点滴架围绕在侧。窗帘是束上的,看得见大片天空。边桌和窗边架上摆着鲜艳的当季花朵。儘管如此,我仍能切肤感受到如浓雾般裹覆着整个房间的──死亡的气息。
有个男子躺在床上动也不动。
我不晓得他长得是什么样,因为人工呼吸器的朴素面罩几乎盖满了脸。只看得见细瘦的颈子,还有异常突出的喉结。
「父亲,您觉得怎么样……有子来喽。」
茉梨小姐上前到床边这么说,但那闭合的两眼睑不为所动。爱丽丝拄在门口,立着指尖用力抓着熊宝宝,唇咬得失去血色而发白。我偷偷探视她的侧脸,然后又看回病床。
我只能想到一个老掉牙的词──活尸。
爱丽丝笃定决心向前迈步,我也配合她小小的步伐一点一点地接近床边。紫苑寺萤一嗤之以鼻地赶过我们,绕到病床另一侧。茉梨小姐似乎是平常就在为他看病,动作熟练地用湿毛巾擦拭患者的颈部及腋窝,替花瓶换水。
我们总算抵达了床边。
从贴布、面罩和导管之间露出的乾燥皮肤,看不见一丁点生气。
「……父亲。」
爱丽丝将熊宝宝按在嘴边,只低声说了这么多。
她明明是个能操弄万千字句,将各式各样的案件一一割剖、分解、还原的侦探,如今泄出她唇间的,就只有这两个字。
我暗中查看茉梨小姐的脸,接着是紫苑寺萤一。两个人的眼睛都注视着躺在床上那仍有体温的肉块──紫苑寺光纪。
「要摸摸看他的胸口吗?可以感觉到心脏在跳喔。」
茉梨小姐提议道。
彷彿在说其他部分都感觉不到他还活着一样。爱丽丝仍咬唇不放,摇头拒绝。
我不禁想起过去彩夏住院的模样。这比当时的彩夏糟得多了,至少她还能自己呼吸。
「这都是无谓的延命处理,他已经昏迷八年了。」
说到这里,紫苑寺萤一看向医师。
「如果医生当初机灵点判他脑死,不只光纪免得活受罪,紫苑寺家的人也不用为了今天这种麻烦事凑在一起了。」
「那……那怎么行,别开这种玩笑啊,萤一先生。」
医师马上不停摇头。这段对话,我是僵着身子听的。
八年了。爱丽丝的父亲紫苑寺光纪,已在毫无改善的状况下,像这样被迫残喘八年了。
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吧。
爱丽丝逃家和她父亲沦为植物人,同样都是八年前。这时间上的一致,恐怕不单是巧合。疑问在胸中团团凝聚,哽住呼吸,使我想问又问不出口。然而这份揪结,或许已从我们握起的手透露给爱丽丝了。
「父亲他……从家里三楼跳了下去。抱着我。」
爱丽丝情绪低落地说。茉梨小姐不忍地表情苦闷,别开视线。
「父亲为了帮我逃走,把自己当成肉垫,我一点伤也没有。爷爷吓得口吐白沫昏了过去,全家上下也因此乱成一团,所以我才有机会直接逃出去。父亲真的帮我把人都引开了。」
「别说了,有子。」茉梨小姐一再地摇头。
「父亲他──就像是被我杀死的一样。」
我除了默默握紧爱丽丝的手,什么也不能做。
在医师的赶促下,我们离开了紫苑寺光纪的病房。搭电梯回一楼的途中,爱丽丝、茉梨小姐和紫苑寺萤一都没说过一句话。感到死亡气息渗进皮肤的我,掌心在牛仔裤大腿上搓了又搓。
我接着被带到的,是不像会出现在医院中的豪奢贵宾室。一张张柚木圆桌挟着宽敞间隔,坐落在铺满整面地板的丝质地毯上。窗边的大型陶瓷花瓶中,红、白、黄色的兰花争相竞放。美术吊灯以无数银环组成,简单中不失肃穆。
十多名男女坐在椅子上,有的窃窃地交头接耳,有的痴望着窗外灰濛濛的天空。有的将鼻烟往鼻孔按,有的频繁地操作着手机,每个穿的都是黑色或墨蓝色的正式服装。我和爱丽丝一跟着茉梨小姐进门,说话的人们就乍然停下,险恶的视线倾注而来。
「……喂,那个男的是谁?」
坐在近门桌位的中年男子瞪着我说。
「萤一,你在想什么啊,怎么带外人过来呢?」
同桌中央那年约半百的和服女子,目光刻薄地注视就在门边的紫苑寺萤一说。
「他是我带来的,义母。」
爱丽丝的话使在场绝大多数人都綳起了身子。
「鸣海是我的助手,如果不准他跟着我,我就回去。」
和服女子──既然爱丽丝称她义母,应该是紫苑寺光纪的夫人──冷淡地答道:
「有子,这次开的可是宗亲会,不是能说给无瓜无葛的外人听的。」
「就请您答应了吧,恭香婶婶。」
紫苑寺萤一更为冰冷地说:
「争这种事只是浪费时间。我能保证,他是守口如瓶的人。」
「呃,可是……」「野猫带了野狗回来啦。」「所以我才说不要找她回来嘛。」「哪有什么办法,她也是当事人啊。」
聚在这里的人们骚动起来,如坐针毡就是这种感觉吧。我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开襟衬衫加牛仔裤的模样,心想至少该穿茉梨小姐送我的西装来才对。
「而且说到带外人过来,恭香婶婶你不也是一样吗?」
紫苑寺萤一这么说之后,环视与和服女子──紫苑寺恭香同桌的男子,他们的眉心也一齐皱起。
「什么外人?」「没大没小。」
「我的父亲和兄长也是外人吗?」紫苑寺恭香轻声反问。
「不姓紫苑寺的,不是外人是什么?」紫苑寺萤一答道。
「再怎么说,我都姓紫苑寺。」恭香的语气掺了一丝怒气:「那么我的父亲和兄长自然也是紫苑寺家的亲戚。」
「都搬出去二十年了,还有脸以紫苑寺家自居啊?」
窗边桌位的年轻男子讥讽道,气得紫苑寺恭香倒竖两眉瞪了过去。
「搬出去是理所当然的吧。」应是恭香哥哥的男性说:「是光纪自己对她不忠,恭香可是被害者啊。」
「乾脆离一离不就好了吗?」
「你是想毁了恭香的下半辈子吗!」
话题已完全岔开且一触即发,双方都似乎早就忘了我的存在。我一面竖耳聆听那丑陋的争执,一面尽我所能整理这複杂的状况。看样子,夫人已离开紫苑寺家多年。应该是发觉丈夫外遇而负气出走,在娘家待到了现在吧。不过她不愿离婚,一到了分遗产的时候就携家带眷地跑来宗亲会上搅和,也难怪气氛会这么糟糕。我忽然一阵作呕。
当律师看不下去想说点什么时,有个站在窗边,满头白髮的老翁转过身来宏亮地说:
「有几个外人又怎么样?早点把这场烦人的会开完,早点回去。」
几个人含蓄地朝他望去,我也瞇着眼注视老人的面孔。
一眼就看得出,那是吾郎大师的哥哥。他威严的模样,彷彿是将脸上和善氛围全抽光的吾郎大师。
「……既然二伯这么说了,我也没意见……」
夫人叹口气,瞥向背后:
「各位怎么说呢?」
我也重新扫视众人,并为之愕然。因为在这里,哪个人有无紫苑寺家的血统简直一目了然。紫苑寺一族的眉宇之间全有种毒花般的诡谲美感,唯独紫苑寺恭香那一桌看不见那种危险气质。
不姓紫苑寺的人──都是外人。
「那个人的身家背景都已经摸清楚了吧?这样要封他的嘴还不简单,让他待着并不会有什么影响。」
一名男子看着我这么说。他一脸烦闷地将一肘拄在桌上,年约四十,五官与紫苑寺萤一神似──但作为他父亲又太年轻了,应该是年纪有段差距的哥哥。旁人听了面面相觑,不太情愿地点点头。
他们同意我留下,反而将我推入绝望。若赶我走,我就能带爱丽丝一起回去了。我一秒钟都不想让她多吸这里的脏空气。
窗边的老翁就近拉张椅子坐下,朝这里点个头。
「那么,我先从会长的状况开始说明。」
等候在我背后的眼镜医师诚惶诚恐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