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典礼结束后的校园,飘散时间一去不复返那种独特的空虚感。
不论是走廊上或教室里,都找不着学生的身影。唯独喧嚣残留的余韵仍然瀰漫于空气之中。
优斗走在这栋陪他度过三年光阴、却并未给他带来多少感触的校舍里。
他之所以还没有离开学校,并不是一如往常那样被老师留下来,纯粹是因为毕业典礼才刚结束,他想避开那些想找自己聊天的人。
之前都躲在顶楼打发时间的优斗,在走出空无一人的校捨出入口后,抬头仰望灰暗的天空。
「……差不多就这样啦。」
高中三年的生活宣告结束。
一如优斗当初想像的那般平淡落幕了。高中生活结束后,自己将成为什么都不是的存在。从明天起,再也不必过着每天都被束缚的生活,这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不过优斗相信,这种生活最终仍会逐渐彙集于一处。就像自己的父亲那样,每天都在自家的修车厂里面对各种车辆。
——可是,至少目前觉得这样的未来离自己还很遥远。
优斗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準备打电话给经常玩在一起的学长……但当他在电话簿里发现「吉川美纪」这个名字时,反射性地停下了滑动萤幕的拇指。
「东京吗……」
起先没有多少感触的毕业典礼,之所以令优斗感到一阵郁闷,恐怕是因为今天同学们公开了自己的出路。美纪提到「我要就读东京的服装设计学校」。这位儿时玩伴,即将离开名为高崎的这座城镇。
优斗第一次和美纪交谈,是在两人都还没就读小学时。
『你身上衣服的配色真有意思呢。』
有一名少女孤零零地坐在住家附近的河堤边。
少女身上的那件衣服,是远比阴天更鲜艳夺目的蔚蓝色,原本正在翻阅绘本的少女,抬头看向这位忽然向自己搭话的同龄孩童。
『这叫做蔚蓝色,是我妈妈做给我的。』
『喔……』
优斗想不出任何适合的感想。
但两人在回家之前,就这么莫名地玩在一起。之所以会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概是因为两人年纪尚小的缘故。当他们知道彼此从春天起都就读同一所小学后,从此成了一碰面就玩在一起的好朋友。
优斗也说不上来,美纪对自己而言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唯独有一次,恰巧看见她牵着双亲的手,一同走在河堤边。
同样穿着那套蔚蓝色连身裙的美纪,脸上露出彷彿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看起来就是比任何人都还要幸福的孩子。
这个时期,刚好是优斗的母亲因为厌倦沉默寡言的父亲而离去没多久,才令他产生这种感受也说不定。让他明白原来这个世上也有如此幸福的家庭……但在不久之后,美纪的母亲就因病过世了。
看着一如往常待在河堤边,可是却像个大人那样低声啜泣的美纪,以及只能默默守在一旁的自己,优斗直到现在都难以忘怀。
最终,两人就成为有着类似境遇的朋友。
「……这些都已经是往事了。」
优斗如此喃喃自语后,不禁眉头一皱。看来自己是下意识地脱口说出这句话。幸好周围没有其他人。
——后来,自己与美纪随着年龄增长逐渐疏远。
起先是再也没有一起玩,接着是交谈的频率开始下降。其实两人之间并没有发生不愉快,碰面时仍会閑聊,但或许是他们都不擅长与人相处,最终才会演变成这样。就像美纪跟朋友们聊天时,眼神总是透着冷漠。优斗则是比起跟同学聊天,反倒更喜欢与已从这里毕业的学长玩在一起。
因此就算这次两人的座位就在旁边,也几乎不曾交谈过半次。
儘管如此,但优斗认为只要继续待在高崎,两人总有机会见面,可是美纪将在不久之后会离开这里。
——说起东京,距离高崎并没有多远。
即便这么安慰自己,心中仍有着不小的失落感。总觉得脑海里隐约闪过母亲离去前的背影,优斗连忙甩了甩头。
美纪和母亲不一样。
她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而努力,才会踏上旅程前往更适合她的地方。
昔日那位穿着蔚蓝色连身裙、脸上挂着灿笑的少女,绝对更加适合明亮的地方。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默默地声援她,祈祷她再也不会因为失去重要之人而潸然泪下。
校捨出入口外面,依旧能看见三三两两正在拍照的学生们。
优斗穿过人群,朝着校门走去。
在来到校门附近时,恰好看见班上的三位女生走在一起。按照眼下的速度前进,自己很可能会追过她们,但是被那三人搭话又觉得麻烦,于是优斗考虑直接从旁穿过去算了。
当他加快脚步之际,从旁传来一股话中带刺的声音。
「——但是说起美纪啊,一般像她那样要去东京念书的人,好歹也会跟朋友说一声吧?」
这番明显是在挖苦人的发言,是出自与美纪同个小团体的礼奈之口。平日里被封为「体贴美女」而颇有人气的她,脸上挂着一张冷笑继续说下去。
「虽然她是想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老实说挺让人傻眼的。」
「啊~我也这么认为,像她那样没跟我们先说一声,根本是超冷淡的。」
果澄表示赞同后,跟在两人后方、和美纪是儿时玩伴的宽子,神情显得有些僵硬。先前还跟她们有说有笑的宽子,就这么稍稍退开来。
拥有可爱容貌的礼奈,露出一张嘲讽的笑容。
「重点是美纪还特地去东京学习服装设计,就算她打扮得还算时髦,也不必做到这种程度吧?」
「单纯是想耍帅吧,总有人喜欢装成熟不是吗?」
「对啊,感觉上有点过度追求时尚,看起来反而很奇怪。」
「就是说啊~」
听着这些越来越不堪入耳的对话,优斗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像这种不负责任的传闻,可说是随处可见。
优斗直到现在仍印象深刻,在母亲离开当时,附近的邻居不停对此事说长道短。这种时候,人们的脸上总会挂着类似的笑容。即便露出像是非常担心的眼神,嘴角却会微微上扬。
礼奈和果澄毫不掩饰地露出这副笑容,令优斗不禁怒火中烧。就在这时,果澄回头望向神情尴尬的宽子。
「宽子你也这么认为对吧?」
「咦,我……」
宽子一阵语塞,接着像是注意到什么而看向背后。
这时,优斗刚好加快脚步穿过三人的身旁。礼奈跟果澄在认出优斗之后,当场吓得脸色铁青。
优斗原本决定无视三人快步离去,但果澄却急忙出声说:
「优、优斗,今天的毕业派对——」
「我不参加。」
优斗原本就对这场派对兴緻缺缺,在听完刚才的对话后,更是提不起兴趣参加。面对这无情的拒绝,果澄整张脸都僵住了。礼奈为了帮忙缓颊,和颜悦色说:
「记得优斗你并不喜欢跟同学们聚在一起,但若是你回心转意的话,也很欢迎你一起参加,毕竟这种机会不多嘛。」
「……我没兴趣。」
就在现场气氛变得更为尴尬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宽子提高音量说:
「啊,我得向男友报告一下毕业的事情!」
在听见帮忙缓和现场气氛的这句话后,礼奈跟果澄都显得鬆了一口气。于是礼奈挥挥手说:
「你们还真是恩爱耶,那就快去吧。」
「宽子,我们会先到平常去的那间卡拉OK等你喔。」
「嗯,等等见。」
宽子拿着手机快步跑开,当她穿过优斗的身边时,压低音量小声说:
「谢谢你,优斗。」
宽子小跑步地走进前方的转角。优斗像是想追上去般,也加快脚步离开现场。在他转进巷子没多久,又传来礼奈与果澄的交谈声。
「——呼~吓死我了。刚才的对话,不知有没有被优斗听见?」
「应该没有吧。比起这个,宽子居然说她要向男友报告,真是有够搞笑的。记得她的男友已经三十岁了,根本就是个大叔嘛。」
「可能是她也想装成熟吧,跟美纪一个样。」
「不愧是儿时玩伴,物以类聚~」
光是听见这两人的对话,就令优斗的心情糟糕透顶。
优斗一脸苦闷地加快脚步,朝着自家的方向前进。
当优斗拐进隔壁房子的转角处时,立刻嗅到一股浓郁的机油味。
儘管这股气味十分呛鼻,但对优斗而言却跟一般空气毫无分别。
这间个人经营的小型修车厂,就是优斗的家。
原先正在调整轮胎的父亲,察觉到儿子返家之后,便抬起头来说:
「优斗啊,毕业典礼已经结束了?」
「嗯,是啊……」
一身灰色工作服的父亲,此时已是浑身油污。想来他今天也比优斗早起,一起床就开始工作。明明父亲几乎一整天都待在工厂里,却又赚不了多少钱。再加上这份工作根本得不到任何人的表扬,完全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行业。
不过父亲对此没有任何怨言,也没有关闭修车厂的打算。母亲就是跟这样的父亲不合,最终才决定离开这个家。
父亲把视线移回手边的工作上。
「你从明天起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之前就跟你说过,我会来这里帮忙打打杂啊。」
优斗明白自己跟美纪不同,并没有任何想要实现的梦想。
而且他从小就隐约有种感觉,自己终有一天会继承家业,一肩扛起这座修车厂。
优斗瞥了一眼厂房内的汽车。这辆白色房车已是距今十五年以上的旧车款,因为太过老旧而经常送来维修,所以优斗对它并不陌生。
「真是的……来这里的老是这种破车。明明车主也不必执意送来维修,直接买辆新的不就好了。」
不光是送来这里的车辆十分老旧,身为黑手的父亲也不遑多让。
再过不久就年满五十的父亲,因为不堪日复一日的工作而经常浑身酸痛。再加上修车厂里没有其他员工,所有工作都必须由父亲一人承担。
——不过这种情况,等自己也来修车厂帮忙之后,应该会稍有改善。
在优斗如此心想之际,父亲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说:
「你对于这份工作真是什么都不懂。」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无论是这份工作的艰辛,以及父亲的辛劳,优斗自认为已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因此在母亲离家而去的那天,优斗并没有跟着母亲一起走。他选择待在父亲的身边。而对于做出如此决定的优斗,母亲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种事我当然懂……」
「那你说说自己懂些什么?」
「我……」
——我确实是了解这份工作,但被人这么一问,脑中的答案立刻烟消云散。
为何父亲会这样提问?父亲究竟想要怎样的回答?现场陷入一阵沉默,气氛恍如小时候受到父亲斥责那样令人尴尬,但是这段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
耳边再次传来轻轻的叹息声。
「无妨,就随你高兴吧。」
「什么叫做随我高兴?」
「意思是你不必勉强自己来修车厂帮忙。」
「……咦?」
父亲刚才说了什么?
若是自己没有继承家业,这间修车厂势必在不久的将来关门歇业。光凭父亲一人,绝对没办法经营多久。相信父亲也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
「你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
那道背对着自己的身影。
以及刚才抛出的那句话,令优斗不禁想起母亲临行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就依照自己的选择去做吧。』
「……这算什么?」
母亲已经离去,美纪也準备离开高崎,就只剩下自己一人……结果就连有着相同境遇的父亲,也不顾自己的感受是吗?
优斗恶狠狠地瞪着父亲的背影。
但他说不出任何话来,因为他是真的不懂,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想要追求什么?
优斗觉得自己和决定前往东京的美纪相差甚远,对任何事情都懵懵懂懂。面对这近似于失落感的怒火,优斗烦躁地啐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