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天冷的缘故,夜幕低垂的街道上,给人一种远比白天更加无拘无束的感觉。
这栋备有小型活动厅和展示厅的白色建筑物,是距离高崎车站没有多远的市立美术馆,似乎因为今天没有活动的关係,周围罕无人烟,现场一片寂静。
状似遗迹的圆筒状建筑物后侧,有一条漫长的石阶,美纪跟着优斗慢慢往下走。
一路上,两个人都不发一语。但随着美纪每走下一阶楼梯,就觉得自己逐渐摆脱在派对会场里被缠上的那股倦怠感,令她莫名有种获得解放的感觉。
究竟是要走到哪里去呢?
如果两人就这么不停往前走,或许有一天就能离开高崎不是吗?
——不由得沉浸在上述幻想里的美纪,总觉得好像听见优斗在呼唤自己,于是慢慢地抬起头来,抬头看着眼前这位沐浴于月光之下的儿时玩伴。
「……什么?」
「我是在问你,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吗?」
「啊……」
一脸像是从睡梦中醒来的美纪,为了将意识拉回现实而轻轻地甩了甩头。
「其实不是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
「啥?」
「是果澄说她有事想和你谈,叫我帮忙约你出来。」
「……」
优斗沮丧地垂下头去,并且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吓得美纪连忙道歉。
「抱、抱歉,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那个……你误会了,我纯粹是得知你没事,才终于放心了。」
「啊、嗯。」
确实自己说出那种话,并且冷不防地切断通话,也难怪优斗会感到一头雾水。但他最终还是特地赶来,可能是拜儿时玩伴的这段孽缘所赐吧。
美纪在步下最后一阶楼梯后,腼腆一笑说:
「谢谢,多亏有你来现场帮我解围。」
「嗯……」
若是优斗没来到会场,美纪认为自己可能会因为那句恶毒的话语而不知所措。
美纪坦率地开口道谢后,优斗看似有些害臊地搔了搔脸颊。同样停下脚步的他,先是露出一副不知该如何回答而目光飘移的模样,然后小声地开口说:
「这点小事不算什么……因为我们是儿时玩伴啊。」
听起来略显笨拙的这句话,令美纪不禁想起昔日的那位少年。
面对彷彿时光倒流的这股感觉,美纪不由得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阶梯上方传来一阵发牢骚的说话声。
「——优斗你也真是的,未免太不解风情了吧~」
面对这股熟悉的声音,优斗直接臭着一张脸转过身去。
「是直树吧,给我出来。」
「呜哇,被发现了。」
「……你说得这么大声,当然会被发现啦。」
语气显得相当无奈的这句话,是出自康太的嘴巴。没过多久,直树与康太出现在石阶的上方。没料到两人会追过来的美纪,震惊地睁大双眼。
「你们两人怎么会在这里……派对呢?」
「那个……果澄在那之后又哭又闹,简直是吵死人了。再加上我也至少有履行身为派对主办人的基本义务了。」
「其实是直树继续待在店里,很可能会跟果澄爆发口角。另外,他也挺担心优斗跟美纪你。」
「你别乱爆料啦,康太!」
看着边拌嘴边走下阶梯的两人,美纪不禁暗自鬆了一口气。原因是先前的争执,美纪担心会给他们带来不好的回忆。看着美纪那张发愁的脸庞,直树嘴角上扬地说:
「说起担心你们的人,其实还有另外一位喔。」
「另外一位?」
美纪朝着直树扭头看去的方向,发现站在阶梯上的那道人影是——宽子。
原先一脸担忧的宽子,在和美纪对上视线之后,这才鬆了一口气地展颜欢笑。随着一阵高跟鞋的脚步声,她快步走下阶梯,把脸凑到美纪的面前。
「美纪,你还好吧?」
「嗯……宽子你才是呢。」
从正面近距离看着宽子的脸庞,莫名勾起了美纪的回忆,令她备感怀念。
四目相交的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苦笑。接着宽子开始整理自己凌乱的头髮。
「唉~~亏我一直容忍礼奈和果澄到现在,最后还是抛下她们离去了。」
「对于那种人,根本没什么好容忍的。」
优斗愤愤不平地甩下这句话。听起来有如少年正在闹脾气的这句话,逗得另外四人开怀大笑。康太抬头仰望夜空,轻声地发出叹息。
「不过,这样倒是让人觉得痛快多了。因为要是再跟班上其他同学待在一起,总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
「……」
这句简单易懂的感想,毫无阻碍地渗入美纪的心坎里。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反应,肯定是因为自己也有相同的感受。
优斗一脸傻眼地回应说:
「这种事情应该早就知道了吧,班上那群人全都非常难搞。」
「啊,所以你才会几乎不跟班上同学打交道吗?」
「因为独来独往比较轻鬆啊……而且跟学长玩在一起还比较有意思。」
优斗坦然地开口回答,不过他在提及「学长」二字时,却显得有些吞吞吐吐。也可能只是美纪自己的错觉。
反观直树似乎没注意到这件事,举起双手大喊:
「明明你是这副德行,却又颇受女生的欢迎,简直太没天理了吧?哪像我拼了命在班上扮演丑角,好不容易才跟大家混熟喔。」
「但也只到今天为止。」
康太一针见血地在旁吐槽,惹得大家开怀大笑。
现在的气氛与派对现场根本天差地远,给人一种更加自由奔放、更加无所顾忌的感觉。
是一种允许大家做自己的气氛。
美纪低语说:
「我也一样……觉得高中生活非常无趣。」
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
必须迎合他人、崇尚平凡的气氛。
美纪就是厌倦这个将平庸视为理所当然的世界,才会想儘快摆脱这里。所谓的学校,恍若一座位在这个无聊城镇里的小小监狱,只会给人带来倦怠以及窒息的感觉。
自己和礼奈那群同班同学只是点头之交,如今发生这种事,想想还真是不必浪费时间跟他们打交道。
起先以为这份感受,永远都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对象。
美纪在说出心底话后,低头注视着自己空蕩蕩的两只手。
此时,一旁传来直树开朗的说话声。
「那么,就我们五人自己去续摊如何?」
「咦?」
「好哇!我赞成!」
宽子率先举手支持。美纪还来不及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宽子已和直树意气相投地讨论起来了。
「那就来放烟火吧!烟火!」
「我也想放烟火!赞成!」
「现在可不是放烟火的季节……应该买不到吧。」
康太冷静地提出质疑。宽子听见后,闹彆扭地鼓起双颊。
「咦~那就找遍整个高崎市,我相信一定有的。」
「对啊对啊!现在就一起去找!」
直树与宽子摆出一副真心要找遍各处店家的态度。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优斗抓了抓头髮说:
「假如你们不嫌弃代替品的话,我家是还有一些。」
「喂,优斗,既然有就早点说嘛~那我们快去拿吧!」
「咦,你们是认真的吗?」
优斗在说话的同时,迈开步伐往前走,直树与宽子紧跟在后。至于康太,像是理所当然地追了上去。对于尚未回神的美纪,优斗回头提醒她。
「来吧,要走啰。」
美纪看着优斗伸向自己的那只手……莫名有种十分怀念的感觉。
天边浮现一片鱼肚白,河堤周围却依旧昏暗,比起大半夜更给人一种城镇尚未从睡梦中苏醒的感觉。
或许是清晨那寂静无声的独特氛围,才会让人产生这样的错觉。
不同于白天那种灰濛濛的天空,是黎明前逐渐泛白的朝霞。
通宵走在高崎市内的美纪,仰头注视着那片就像是半完成品的天空。
美纪子下意识地拉了拉外套的衣领,走在一旁的康太随即关切说:
「你会冷吗?」
「啊,不会,我不冷。」
美纪总觉得有种奇妙的感觉。
直到昨天为止,她完全没料到自己会和学年第一的秀才这么聊天。
但若是要这么说的话,对于直树……以及优斗也同样如此。儘管彼此都来自同一所小学,但已有好几年没像这样好好说上话了。
因此,自己才会没有特别跟谁打招呼,淡然地等待毕业典礼结束,打算静静地离开这个城镇——如今却在因缘际会之下,大家一同聚在河堤边。
美纪与康太站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望着另外三人因发焰筒而陷入苦战的模样。
「那东西不能取代烟火吧。」
「嗯,不过看他们弄得挺开心的。」
此时优斗跟直树準备点燃发焰筒,宽子则是正在用手机拍摄。他们就像一群孩子在那边嬉闹,模样远比身处在派对现场当时更加充满活力。
看着他们那副模样,美纪莞尔一笑,然后转头望向康太。
「康太你不回家没关係吗?」
虽然康太表示自己不想待在家里,才跑来帮忙布置派对会场,可是不管怎么说,现在都快要天亮了。平时给人除了待在座位上念书以外就没有其他印象的康太,就算已经确定考上大学,可是像这样不回家当真没问题吗?
美纪单纯是随口一问,但在下个瞬间,只见康太的表情彻底僵住。
他先是目光飘移,接着语气生硬地开口说:
「没、没关係……因为我至今很少可以将心底话说出来……所以能够像这样跟大家待在一起,心情是挺平静的……」
康太结结巴巴地说着,又忽然止住话语。
过了几秒后,才以僵硬的口吻继续说:
「而且……其实我——」
「喂~~康太!你也过来这里啊!」
直树拿着喷出粉红色火焰的发焰筒,举起双手不停挥舞。
单看他此刻的模样,简直就像是正在求救的遇难者。一旁的优斗则是忙着利用河边的石头,将另一根发焰筒立在地上。
看着这两人的反应,美纪忍不住笑出声来,站在旁边的康太也跟着大笑。
袅袅升起的灰烟,融化在泛白的天际之间,美纪随着那道烟抬起头来。
——我原先对于这个狭隘的世界感到窒息。
因为没有任何不便而停滞不前的这个城镇,以及强迫学生要接受平凡的学校,美纪是打从心底感到排斥。每次穿上制服衬衫,都会感到喉咙被人掐住……但是按照现在的情况看来,恐怕不光是自己有这种感觉。
总是默默用功学习的康太,一直将心底话吞进肚里;宽子对于礼奈等人则是百般容忍礼让;就连身为班上风云人物的直树,也有着属于他的烦恼;至于优斗,就是因为厌恶这种气氛,才会跟班上的同学们保持距离吧。
这是自己从来不知道、也不曾想去理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