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这里是平常无奇的站前商店街,对于其他人来说,恐怕这里依旧平常。但对我来说,眼前正上演着具有冲击性的一幕。
路上行人往来交错。
那个我不会忘记的家伙就混迹在这群只不过是背景的陌生人之中。
这猛烈的冲击让我四散破碎,附着到周围。我的碎片从各个方向瞪视着「那家伙」。「那家伙」大概是察觉到我的视线了吧,将视线投了过来,盯着我的主体。
接着,她对我嫣然一笑。
看到她的表情后,我就连崩溃都做不到了,只能——呆若木鸡。就连时间这一概念都被她的笑容吹飞了,更不用说我的感情了,那些东西彷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此。
眼前的她已经超乎了常识。至少就我所知,她是没有正常的伦理观的。
我被眼前的她吞食了。
她从我眼前消失而去,我总算重获呼吸,切实地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人类,同时也确认了自己感情的存在。
没错,我——
痛恨那个女人。
痛恨这个夺走了我的一切的女人。
就算她是特别的,是超越了人类的存在,我也绝不会原谅她。
绝不原谅,绝不原谅,我绝不会原谅杀害我家人的杀人魔。
我绝不原谅神栖丽奈!
2
「你遇到神栖丽奈了?」
我将自己遇到了那个杀人魔的事情告诉了先生。他马上就皱起了眉头露出一副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
「嗯嗯,是的。我遇到那个杀人魔了。」
「神栖丽奈……啊」
虽然我也叫他先生,但他并不是学校的教师,而是一个二十齣头行头打扮像个哥哥一样的医生。见原先生是我的个人心理顾问。
「那不是做梦?」
「不是!她的的确确从我眼前经过了!而且她还发现我了,岂有此理地还对我笑了!」
「……唔」
不知道医生是不是发现我并非开玩笑而是认真在谈及此事,他重新抱起臂。
我的家人被神栖丽奈杀害了。
至今还不知道她为何闯进我家、杀尽除我以外的所有人。既不是为了偷盗抢劫,也不是因为有仇。既没有恐吓信之类的特异行为,也并非是以杀人为乐。而且她还非常理智,看起来不像是嗑了葯。不仅如此,就连在她的性格上也找不出决定性的因素。
但是,她杀害了我一家,这个是事实。
人被杀了就会死,这理所当然,显而易见。
我觉得人的性命是很特别的东西,跟以前理科课上解剖用的鱼是完全不同的。人命的尺度大得无法衡量,是我所无法认知的事物。如果只有人类身上寄宿有精神的话,人命果真是一样伟大的事物。
然而,即便如此,人还是能用与剖鱼刀相同的刀具杀掉。
那不平衡的事实毁掉了年仅十岁的我。
我的胸口上有一道伤口。不用说那肯定是神栖丽奈造成的伤。大多数人看到这残忍的伤痕都会皱起眉头。
但问题是,这伤痕不会给予看到的人疼痛的印象。这伤到现在为止都还未结疤,现在仍开着一道口子。而且之后也将一直裂开。从伤口里接连不断地喷涌而出的不是鲜血,而是我身体里的某些东西——活下去所必须的「某些东西」。我在不断地失去、破损。
然后我将继续坏下去。
「笃志君」
医生一脸认真地沖我说道。
「怎么了?」
「今天已经没时间了,就到此结束吧。不过下次谘询时你能继续说一下这事吗?」
「当然没关係。」
本来我就有这样的打算。
毕竟只在此处有让我再生的方法。
对抗神栖丽奈,了解真正的神栖丽奈,理解神栖丽奈。
我能战胜那个杀人魔吗?恐怕很难吧。我会输掉,然后继续被破坏。
感情就像黑洞一样将眼前的真实吞噬进去了。因此我要将所有的感情——主要是憎恨封印到我的内心,我必须要与她对抗。这事到底有多么困难,光凭我跟她遭遇时那兴奋的心情就能轻易地想像得到了。
但是,不管与那个杀人鬼战斗有多困难,这场战斗也不会给我带来风险,因为我的情况已经是最糟糕的了。就算爬上去很艰难,但我却不会再往下掉。
因此,我对战斗没有半点迷茫。
「我不会输的」
「……不输给谁?」
老师一脸严肃地问道。
「当然是不输给自己,以及神栖丽奈。」
听完我的回答后,老师依旧一脸严肃。他看起来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嘀咕了一句「……哦」。
在我决定了要与神栖丽奈战斗的第二天,我正常地去上学了。
老实说我想不去上学,而去四处搜寻神栖丽奈。但是,我除了那天在街上看到过她之外再无其他的线索了,而且要是我再不好好地去上学的话,感觉会很对不起伯母的。
先不说伯父,伯母真的对我很好。大概是因为伯父伯母膝下无子吧,不过他们真的像对亲生的儿子一样纵容我……不,正因为不是亲生,所以才对我更加纵容吧。我并没有不满,虽然没有不满……但却感到了自卑。我绝对不能让伯母伤心,绝对不能。就像伯母必须纵容我一样。
我来到了学校,立马就发现教室里很吵闹。
「怎么了,这么吵。」
感到不可思议的我迅速地向附近关係较好的加藤佑司问道。
「那家伙自杀了哦。」
我把书包随意往桌里一塞,问道。
「你在说些什么,齐藤自杀是上星期的事吧?或者说,现在又有什么冲击性的新闻?」
虽说我跟齐藤并不熟,但身边的人死掉还是给我造成了冲击。虽然齐藤没有朋友,而且还被怀疑是盗窃犯,但还是有学生为她的事落泪。更让人意外的是,在齐藤死后居然还有几个含泪告白的男生说:「其实我是相当喜欢那家伙的」。那些家伙说,喜欢她的理由是现在像她这么像女人的女孩子太罕见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她都是因为性格上的原因才死的吧,所以在天国的齐藤心情也应该很複杂吧。
「又在对这件事多加议论啊。你们也该消停一下了吧。大概那家伙也不喜欢自己遭人议论,还害怕哦」
「不是的」
「什么不是?」
「我们讨论的不是齐藤自杀的事」
「那是谁」
佑司看着那家伙的座位说道。
「是木村」
在班会开始之前,学校把全体学生都集中到了体育馆进行紧急集会。校长以「珍惜生命」为主题发表了一番长篇大论的演讲,以及下达了一堆如勇者斗恶龙般的命令。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校长的讲话,思考起了那起事件。
虽然事件中的当事人齐藤和水原我都不熟悉,但我跟木村还算比较亲近的朋友,而且像我这样比较敏锐的人都知道在水原钱包被盗事件中木村才是犯人。
木村喜欢水原,这话题在男生间已经广为人知了。而且木村对水原告白遭到了拒绝。当时水原说:「对不起,我现在不想谈恋爱」,但在那数日后她却开始跟芦泽交往了。当然,木村肯定也明白水原拒绝他时说的话就像「我们继续做朋友」一样,只是为了避免太过直接的拒绝。理所当然地,但木村还是受伤了,而且还伤得很深。木村肯定会想,自己在水原心中居然还不如芦泽,竟然还不如一个一无是处的混混。木村的一言一行中都开始隐约带有自卑感,「吶,我长得很挫吧?」,「反正我也就这个样子了」。
我也理解他想要破坏芦泽送给水原的礼物的想法。这种程度的抵抗感觉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就这么直接实施抵抗的话,木村是犯人的事自然会暴露。
因此他需要另一个嫌疑人。而被水原捉弄过的齐藤正好适合做这个嫌疑人。
木村的计画乍看之下进行得很顺利。至少水原等人,该上当的人都上当了。
但是,就最终结果而言,他的计画却是前所未有的大失败。
因为木村没有考虑到齐藤在这件事上回受到多大的伤害。他一门心思都在如何嫁祸与他人,所以未曾想过这个问题。而且他最大失败是没考虑到伤害齐藤会给自己造成伤害。
齐藤受了致命伤,而这伤是木村造成的。或许实际并非如此,或许他的行为只是揭开了齐藤原本的致命伤的一部分。但在木村眼里齐藤的伤确实是自己造成的,而齐藤则是因为这伤而死的。
木村让齐藤负伤了,这一事实又让木村受伤了。而且,双方所受的都是致命伤,都是足以致死的伤……肯定就像我胸前的伤一样。
校长的讲话总算结束了,其实还不到一个小时。虽然大家都知道有危机感,但这番讲话完全没带来效果。
真是的……说什么诉诸于道德,自杀是不行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说这些几乎都是没意义的。我们也知道不能自杀,但在活在这世上可是一件艰苦得让人想逃离的事。因此,这些基于伦理观说出来的话都是废话。他应该基于现实说些带有实感的话。好比我要阻止别人自杀的话,就会说:「死将会迎来无尽的无。那是活着的事物完全想像不到的绝对的无。仔细想想吧。死了之后脑浆消失了,思考就不复存在了。你听过『我思故我在』这句话的吧?好好咀嚼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吧。不复存在真的可以接受吗?不复存在了,你能置身于无声无光,没有任何感觉的世界多少秒?没有饥饿,没有任何欲求的哦。听好了,死就是完美的虚无,甚至超越了没有任何感知的世界。前方一无所有。天国不过是一群恐惧死亡的人捏造的罢了。你明白的吧?在这个由科学支配的世界里,相信那个世界依旧存在的意义,就只单单因为恐惧。因为他们惧怕存在于死后世界的未知的事物,所以才会觉得因死而会得到救赎。但死其实只是单纯地结束而已。只是自己结束了。自杀,就是说自己杀死自己。明白吗?不理解死的意义就去寻死只是逃避罢了。虽然结果是一样的。来吧,能做到的话就自杀吧,在理解了死的真实意义后自杀吧。」
至少我无法自杀。
这是当然的。原本我现在还能在这儿就是因为我比其他人更加惧怕死亡。
顺带一提,刚才跟佑司的对话是这样结尾的。
「其实啊,木村那家伙留下了一封遗书」
「遗书啊,是对齐藤的谢罪吗?」
「正是」
「这么一来,齐藤的心里也会好受点吧」
「不,大概正好相反吧」
「……嗯?确实,想到木村是因为自己而自杀的话,确实也难忍啊」
「不是这个问题」
「怎么说?」
「木村那货好像将齐藤的名字搞错了」
啧啧啧。
放学后(虽然上课姑且正常进行,但自始至终都毫无规律)。我直接穿着校服来到了发现神栖丽奈的站前商店街。
虽然我曾在这里见过她一次,但不一定能再次碰上。但我手上只有这么一条线索。我是案件中的受害者,而她是犯人,看似有些什么情报,但其实不然。特别对于少年犯。
只要神栖丽奈路过,我有自信绝不会看走眼的。这不单是因为她曾数次给我留下难以磨灭印象。并且不管是谁看到她恐怕都会注意到她吧,因为她实在美得出奇。
「……」
但是,我来到这里一小时了,依旧毫无进展。这附近也找不到能坐下的地方,我只好一直站着,脚也有些累了。我来到离我所在位置稍远处的麦当劳,点了两个汉堡包(以中学生财力,买汉堡包以外的东西有点吃紧),在靠窗的座位坐了下来。
我啃着汉堡包,再次思考起了神栖丽奈的事。
神栖丽奈在犯下那起案件时才年仅十六岁(也就是说她只比现在的我大一岁),现在的她应该有二十一岁了。大概已经步入职场了吧?也或许是个大学生?虽然她确实无法高中毕业,但凭她的脑子应该足以通过大考升上大学。她即便杀害了我一家,但因为她的那异常以及莫名其妙的作案动机,因而被认为精神状态有问题,几乎没有被问罪。她现在肯定是逍遥自在地在学校内或者职场里被别人捧作偶像,高高在上。杀人偶像,哈哈,超有魅力的哦。
「啊……」
胸口的伤疼痛了起来。这伤在医学上本该是痊癒了的。但至今为止依旧能感觉到疼痛,见原医生说这是精神上的问题。
可恶!这是精神上的痛?也就是说这是我的错觉?医生你别撒谎了。这疼痛绝非幻觉,绝对不可能是幻觉!
血的的确确是从那里流出来,即使是只有我才能看得见,它也确实在流血,那是我身上的液体(或者说是像液体的东西)。
啊啊,可恶!我知道,我说的话很荒唐无稽,越解释就越像撒谎。
但是——真实的伤没有癒合
而且,确实在痛。
3
人类的理解能力是有限度的。大脑就像计算器一样,只能计算到限定的位数。情报过多就会饱和,随即提示「错误」,无法正常运作。
我在面对这副光景时,在短时间内心里无法涌起任何感情。
眼前有尸体,母亲的尸体,父亲的尸体,妹妹的尸体。鲜血沾湿了地板。哇,湿成这样叫人怎么走嘛。不,现在的问题可不是这个啊。嗯,喂喂,死了吗?开玩笑吧。这可不是电视剧啊。身边的亲人不可能会如此惨死吧。虽说是不可能,可实际的景象却又充满着真实感。啊哈哈,喂喂,这可不妙啊,太过糟糕了吧。而且,这女人是怎么回事。这脸蛋漂亮得让人感觉不真实的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把菜刀又是怎么回事。喂喂喂喂,难道是你么。你看你那表情,这些都是你乾的啊。等一下,别开玩笑了,谁批准你杀我的家人的啊。话说回来你到底是谁啊。谁啊,谁啊!
「……果然。」
果然什么啊。你太奇怪了,你疯了啊。
「用菜刀捅的话,人是会死的啊。」
肯定的吧。谁都知道吧。就算不去确认这也是众所周知的。
是的,我的家人死了。
死了?
嗯,死了哦,是吧?
死了,嗯嗯,死了。死?了。
「啊,啊……」
我终于发出呻吟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