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事务所,我搭乘地下铁,前往美咲前辈用简讯知会我的地点。
当我站在车门旁,想拿出所长给的资料来看时……
车窗上自己的样子映入眼帘。
不显眼的黑色中分头。外貌说好听点叫中性,说难听点是给人一种不可靠的感觉。再加上阴沉的脸庞,可谓相由心生地表现出我的性格。偏瘦的身材上,套着不知算黑还是深灰的西装,搭配同色系的领带与白衬衫。这身打扮是公司希望员工在外时穿着的服装,但更让我显得不善交际。事实上,我会认真遵守公司的潜规则,除了我是新人这个理由之外,也是因为我对时尚毫无概念。老实说,这条潜规则对我来说还挺方便的。
不过直到前阵子为止,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穿西装在公司里上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现在也还没有这份自觉,总觉得西装套在自己身上看起来怪怪的。
想到这里,我从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里猛然回过神,赶紧伸手要从公事包里抽出资料阅读。正在此时,电车靠站,从月台涌入了大量乘客。
我输给汹涌的人潮,被推挤到另一侧的门旁,夹在人群中动弹不得。
环顾四周,有些人在拥挤的车厢里滑手机,有些人甚至能很灵巧地翻阅报纸。不过,我还没有练就这般技能。
看来只好打消在电车里看资料的念头了。
抵达目的地,从地下车站走上地表后,我决定一边在外顽研读在电车车厢里没能阅读的资料,一边等待美咲前辈的到来。
走到街角,靠在大楼的墙边,打开资料夹。
委託人是某间保险公司,要调查的人叫做汀奈津,是一名高中生。
资料夹里贴着汀奈津的照片,看起来像是她学生证上的照片。她没有染髮,给人一种认真乖巧,也可说是有点阴沉的印象。不过,光看学生证上的照片也说不準。
某月某日,她从大楼屋顶坠落,送到医院仍回天乏术。
这位少女出事的地点,就在我靠着的大楼隔壁——一栋五层楼高的住商混合大楼。
这栋大楼坐落在大马路旁的小巷子里头,是个没什么人会经过的地方。大概是因为地点不佳,贴在墙上用来募集住户的传单也显得空虚无助,俨然成了无人的废弃大楼。
没有人知道她当时为何会在那栋大楼里,只知道她最后从这栋楼的屋顶上,连同扶手栏杆一起摔下来,再也回不来了。
大楼前摆放着悼念她的白色、橘色鲜花。不过,由于她去世已有一段时间,大部分的花都开始枯萎了。
此外,她摔下来的原因仍旧是个谜。虽然警察朝着意外与自杀,甚至是他杀的各种方向调查了这起事件,但既没有可以证明死者是自杀的遗书,法医验尸也找不出坠落导致的伤口以外的外伤,最后,便以意外事故结案。
这样一来,就会与本次的委託人,也就是与某间保险公司扯上关係。
如果她是意外死亡,保险公司就必须支付保险金。
既然保险公司会委託我们调查,表示他们不认同警察的结论吧。
有些保险公司内部会设专门部门,负责调查投保者的死因。若是没有设专门部门的保险公司,有时便会委託外部的民间调查公司协助。
这次的案件便是后者。
话说我们公司的客户,几乎都是透过所长接洽而来的。听寺岛前辈说,所长的人面很广的样子。寺岛前辈也老是说,总有一天想好好听听所长的经历,但之前他问所长的时候,所长总是四两拨千金地转移话题。
突然,背后有个人伸过头偷看我手上的资料夹。我整个人吓得跳起来,把资料夹摔到地上。
偷看资料夹的少女反而也被我吓到,抬头望向我的脸。
我因此又更加惊恐,不小心直盯着她的脸。
四目相交后,是无尽的沉默。
正当她要开口,打算说些什么时,我假装不经意地别开视线。
她轻轻叹了口气,蹲下去重新看起掉在地上的资料夹。
我尽量用自然的勤作捡起资料夹,用手拍掉上头的尘埃。
她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又绕到我身后,应该是在等我打开资料夹。
但我决定不再看资料了,默默地把资料夹收进公事包里。
「美咲前辈怎么还没到呢?」
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看了下时间。
「要不要先去哪里坐坐?」
我决定暂时离开这里,做出假装寻找咖啡厅的样子。
不过我一移动脚步,那位少女便跟在我身后。
糟糕。看样子,很可能被她看到资料夹里头的内容了。我真是太过大意。
少女滑到我的身前。
但我没有止步,假装没看到任何东西的样子,避开她继续往前走。
「喂~~」
少女终于还是跟我搭话了。
我无视她,继续前行。
「你听得到我说话吧?」
无视,赶紧离开。
「不然你说说,为何要避开我呀?」
我愣了一下,全身僵硬起来。
惨了!刚才一慌张,不小心就闪过她。
如果是平常人,根本不可能会避开她。
再说我刚才也因为听到她的话而做出反应,还傻傻地看向她。
犯傻也该有个限度啊。
以前我会下意识地避开他们,但既然现在从事这份工作,就必须自然地与他们接触。因为如此,我现在时常会搞错应对的方式。一旦我在恍神或是想事情,很容易不小心就选择错误的应对方式。
刚才我做的就是典型的错误示範。
但覆水难收,我也只能将错就错。
反正不管怎样,之后总是要与她接触的。虽然违反美咲前辈叫我等她的指示,一个人先採取行动,之后可能会挨骂,但这一切都是不可抗力。
「你果然看得到我吧?」
「……嗯,看得到。」
我回答后,她露出吃惊又有点想哭的脸,最后给我一个笑容。
学生证上的照片果然没有参考价值。
她的笑容,颠覆了资料里给人的木讷印象,是非常可爱的笑容。
的她名字叫做汀奈津。
——是个幽灵。
世人分成看得到与看不到幽灵的两类人。
而我就是看得到的那一类。
也有人把「看得到幽灵」称之为一种能力。
但这绝非一种能力,毕竟做再多训练,也无法获得这种能力。这只是天生的体质问题罢了。
我也是如此。
不是我做了什么才能看到幽灵,而且我的父母都看不到。更何况,我根本没有想要这种能力。
只不过就是看得见而已。
从小,或是说从出生起,我就能看到常人无法见到的事物。
虽然人们都害怕幽灵,但我不同。
毕竟他们打从我出生起,就时时刻刻出现在我左右,所以对我来说,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但是对别人来说,不,即使是对我的家人来说,这些都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就算我说自己看到了什么,也没有半个人愿意相信我。
而且,对除了我以外的人来说,看到不该看见的东西,还跟他们说话聊天,是一件很恐怖又噁心的事。
我因为这种体质,从小受了不少委屈。
最后,我只好假装自己看不到,把他们当作周遭环境的一部分看待。
这样的我现在却从事这份工作。所以,刚才我说「世人」两字,并不完全正确。
没错。我上班的「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里的员工,都是一群看得到的人。
大家的工作内容就跟公司对外的名称一样,探究保险公司或警察无法查出的被害者死因,便是我们的工作。
只是我们採用的手法,跟警察或普通的调查公司不同。
我们是直接与留在世上的幽灵对话,向他们问出真相。
例如,当警察的侦查走进死胡同,或是保险公司不接受警察的侦查结果时,我们就会接受委託,然后从死者的幽灵身上直接获得资讯。虽说我们的调查结果无法做为呈堂证据,却有可能成为侦查的突破点,或是让警察转换方向重新侦查的契机。
「咦,还有这种工作啊?」
我向汀小姐说明自己为何会去那附近,还有手上为何有她的照片与资料后,她打从心底感到惊讶。
这也是当然的。毕竟一般在社会上,没有人听过这样的工作。「事故调查事务所」这招牌虽然不是挂假的,但业务内容跟一般人想像的完全不同。
虽然我现在在这里工作,但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有这种公司存在。
「所以这种职业该怎么称呼呢?『灵能侦探』之类的吗?」
警察、律师、医生、漫画家,各种职业都有各自的称呼。
「不,先不管那该不该称之为灵能力,总之我们不是侦探啦。我想想……有时我们会被称为『送行者』。」
「送行者?」
汀小姐似乎觉得无法从这个职业名称联想到我们的工作内容,露出诧异的表情。
「反正那只是一种通称,把我们当作普通的上班族就行了吧?」
「听起来好没有梦想喔。」
被问到将来想做什么,要是回答「上班族」,确实可能会被人认为没有梦想吧。但大部分出社会的人,在职业栏里填的都是上班族吧?可见当个上班族也没什么不好。
「所以说,身为灵能侦探的托实先生才会调查我的死因?」
「就说我不是灵能侦探了。不过就像你说的,我会调查你的死因,就是因为刚才我说的那些理由。」
其实我应该要待在原地等美咲前辈来的,但既然都已说到这个地步,总不能硬生生地转移话题。
「不好意思,向你问这些事,但能不能请你跟我说说你去世时的状况呢?」
「我去世时的状况?」
有些幽灵有时候会无法理解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
不过,汀小姐倒是早早就理解这个事实。若对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便不能採用刚才那种询问方法展开调查。光就这点而言,这回的工作可算是比较轻鬆容易的。
「是谁想知道呀?」
「这个嘛……这会牵涉到客户的隐私,我不能透露。」
「那我也拒绝提供资讯。」
「拜託你别这样说啦。」
我收回刚才的话,这回的工作一点也不轻鬆容易,总觉得我被一个女高中生看扁了。
「那快跟我说为什么吧?」
「就是有人想要知道比警察调查的结果还要详细的资讯啦。我真的不能再跟你透露更多资讯了。
「也就是想知道,我是意外死亡还是自杀罗?」
「呃……」
该说她的洞察力很好,还是我心里的话都写在脸上呢?
「你认为是哪种呢?」
「你自己不知道吗?」
「不要把问题丢回来。」
若是突然死亡,有些幽灵似乎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还以为她可能也是这样,但仔细想想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
她甚至给人一种把自己的死当成谜题而感到很开心的感觉。
不,正确来说,只是因为很久没跟人说话,才感到很开心吧?
若其他人也看得到她,肯定会觉得我们只是在閑话家常。
然后会心想:她真的是幽灵吗?
可以说,成为幽灵的她,丝毫未露出让人联想到死亡的负面情感。
没错。幽灵绝非像戏剧或漫画中描写的那样,充满了怨念。
例如,大家常以为自杀的人,应该会满怀对世间的愤怒与怨恨;或是想像意外死亡的人,应该会觉得「为什么是我」,并对不合理的世界感到愤怒与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