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以前住在一个小镇里。
无人不知街坊盛传的谣言:他是一个会说自己看得见幽灵的怪孩子。
一开始大家还觉得他很可怜,会温柔地劝告他:「一定是你看错了。」
因为没人相信自己,那孩子很难过,于是他执意继续跟大家说自己看得到幽灵。
渐渐的,周遭的人开始感到厌烦,最后再也不理会他。
那孩子想了让大家相信自己的方法,便从幽灵身上打探对方家人或朋友的事,接着详细地跟其他人说明。
里头也有一些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的秘密,周遭的人认为是那孩子偷听或偷看才会知道,因此抨击那孩子与他的双亲。
因为没人相信自己,那孩子很懊恼,这次改向幽灵探听只有幽灵和幽灵的家人才可能知道的事,希望大家相信他。
周遭的人开始觉得那孩子很噁心而疏远他。那座小镇的父母纷纷告诫自己的孩子,千万别跟那家的孩子扯上关係。
渐渐的,那个孩了被孤立了。
最后,那孩子原本以为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双亲,也开始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他。
一旦说自己看到幽灵,他就会被锁在房间里,也没有饭吃。
一旦看向幽灵的所在之处,就会遭打骂,要他不要乱瞄。
一旦和他人讲幽灵对自己说的话,就会被大吼,要他闭嘴。
那孩子的个性非常老实,没办法对其他人说幽灵不存在、自己看不到。
因为一直被人叫做骗子,他才会觉得说谎或掩饰都是不好的事。
配合大家,撒谎说看不到幽灵会比较幸福——从来没有人这样教过他。
「这孩子真的看得见,你们多谅解他吧。」
唯一愿意帮这孩子说话的是他年迈的祖母。
只有她相信那孩子所说的话,只有她一直当那孩子的后盾。
但随着时间流逝,祖母迎来人生的终幕。
「我真的很想变成幽灵一直待在你身旁,但要是这么做,你又要被人骂了,所以还是算了吧。」
这是他祖母的遗言。
那孩子从此失去唯一的靠山。
然后,他终于学会闭嘴。
不只是关于幽灵的事,他对所有事情都不发表意见。
就这样,他被当成沉默又噁心的孩子,如此度过童年时光。
纵然时间飞逝,流言依然在小镇里迟迟不散。
小时候常撒谎说自己看得到幽灵的噁心小孩,长大之后被大家当成沉默、冷漠、不知肚子里在打什么算盘的噁心少年。
同年的同学、老师、住在附近的邻居,甚至是血亲,都继续疏远少年。
年月过去,少年增长了智慧、获得了知识。当他学会「处世之道」和「曲意逢迎」这类辞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陷入无可扭转的境地之中
所以少年隐藏气息、隐藏身影,等待时机。
他等待着离开这座小镇的时机。
然后,时机终于成熟了。
高中毕业典礼上,少年接到双亲出车祸身亡的讣音。
贫嘴的熟人特地跑来嘲讽少年:「怎么?你爸妈有没有变成幽灵来找你呀?」
可是少年的双亲并没有变成幽灵现身在少年眼前。
当时他只是一心认为自己的父母不可能死了之后还想来找他,但现在改为这么想:「那两个人一定是没有任何牵挂地走了。」
对于留下还是高中生、没有人可以依靠的儿子这件事,那两人没有半点牵挂。
也许那两个人从很久以前就想死了吧。
事到如今已无法询问他们真相为何,但少年认为原因一定出在自己身上。自己的存在让双亲无缘体会到平凡的幸福,自己的存在把他们逼到极限,但少年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对此感到抱歉。
不管怎样,少年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等双亲的丧礼一结束,少年韭未终日以泪洗面,而是立刻展开行动。
变卖家产、拿到遗产——甚至连这些时间都不需要似的,少年只是抓起家中留下的现金,在祖母坟前合掌后,便离开那座小镇。
他没有任何目的地。
去远方。
只是想去远方。
只要能多少远离这个地方就好。
只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就好。
来到东京之后,他的生活宛如要把过去的不幸弥补回来似的,或许可以称之为幸福。
虽然他带了一些钱,但在没有保证人的情况下,没有一间房地产公司愿意让这位高中刚毕业的少年租屋。
就在这时,有人介绍少年一位神似他祖母的公寓房东。那位房东是个难得一见的老好人,所以少年才终于找到地方可住。一开始那位房东还替他打点伙食,也帮他介绍打工的机会。
不知道这位房东老太太是不是太会算时机,就在少年刚学会一些基本的处世技巧时,老太太便离开人世。
新的房东是那位老太太的儿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位来历不明的少年。虽然新房东警告少年,只要一拖欠房租就要请少年离开,但因为少年从来没有欠缴过房租,也就能勉强留在那个屋檐下。
虽然他从故乡带来的财产几乎已经要见底,但他平时会花用的只有房租、水电瓦斯费与伙食费而已,仅凭着打工赚的钱度日,在生活上并没有什么不便之处。
在打工的地方,他也没有遇到被解僱之类的状况。这是因为他没有再犯小时候犯下的愚蠢错误。
如果人家搭话,就以表面话应答;为了不让人觉得冷漠,他尽量装出亲切的表情,也儘可能完成工作。虽然并非一开始就做得很好,但顶多是让人认为,他不太说话是因为怕生、工作有疏失只是因为经验不足罢了。
不管怎样,他绝口不提自己看得到幽灵的事。
光是这样,就能轻鬆地活下去。
但也只是这样。
这一切只是为了获得生存斫需的最低金额。而且,虽然跟其他人多少有一点交流,但少年不想跟其他人有更深的瓜葛。
其实他想找一个不用跟人有所牵扯的工作,但世上几乎没有可以不用与人交流的打工。再说,他的条件也没有好到可以任由他去选择自己想要做的工作。
所以每当打工的时间一长,开始有人对他感兴趣、企图接近他时,少年便会立刻辞职换工作、更换手机号码,断绝与他人的关係。
他没有交任何朋友。他觉得交朋友对人生没有半点意义。
只要这样就够了。
他之所以离开故乡,并不是想要让人生重来。
离开故乡这件事本身就是他的目的。
他只是想去一个没有人会用故乡那些人看他的眼神看待他的地方。
所以,只要不用遭受那种视线审视、只要能平静地生活,就已经足够。
虽然没有人曾这样问,但要是当时有人问他:「你这样活下去有任何意义吗?」他应该会这样回答对方:
「要是死了变成幽灵反而麻烦吧?」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他要是死了,绝对不会变成幽灵。因为少年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留恋。不过那时候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人死了会变成幽灵。只是他那时从未想过自杀这个选项罢了。
要是他知道这点,也许就已经自杀了吧。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他并不知道这点,所以才没有选择自杀。
只是吃饭、睡觉、尽量赚钱,不带任何慾望、就像呼吸一样,少年重複着这些事情。
不过有一点值得一提。
若要说他有特别做些什么的话,那就是——即使看到幽灵,也假装没有这回事。
只有这件事,是他刻意去执行的。
这就是他——濑川托实的生存方式。
没错,直到他遇见「送行者」们之前,都是这样过活的。
这是发生在我还在便利商店打工时的事。
我在那里和某人有了命中注定般的相遇。
我说命中注定般的相遇,并不是指恋爱方面的邂逅,而是改变了我未来人生的大事。
那个人叫笠原郁美。
我主要的值班时间是半夜到清晨。并不是因为这个时段的薪水比较好,我才选这个时间。我选这个时间,是因为我学会在这个时间里,即使下班后被人遨去哪里玩,也可以用「想回家睡觉」这个理由拒绝,而不会被人觉得难相处。
一开始还不懂这些时,我先挑了白天值班,结果多次回绝邀约后,就被人说我很难相处,搞得我很累。这是我来到东京学会的处世技巧之一。
此外,这样一来,即使大白天不做任何事、窝在家里睡觉,也可以用「因为半夜要值班」这个理由来解释。毕竟曾经有人问我,既没有上大学也没有上班,平日白天到底在干什么,我因为回答不出来而感到困扰。所以,这也是我的处世之术。
要说有什么问题,就是半夜比较不会有客人,所以和同事对话的频率势必会增加。
有些人,只要我一做出「我站柜檯就好,你可以好好休息」的提议,就真的几乎不来柜檯。也有些人听完我的建议后,会提出「那我们轮流站柜檯」的折衷方案。
不管是哪一种人,对我来说都很方便应对,但是笠原这位女性不一样。
笠原小姐谨守休息时间的限制,此外的时间都会乖乖待在柜檯。也因为如此,比起其他人,我比较常和她说话。
还记得我们最初被分配到同个时间值班时,曾聊过这些事:
「濑川你是哪里人?」
我不想聊家乡的事,毕竟要是她因为某种关係知道那个地方,也许会听过我的传闻。但既然她问了,我总不能无视对方,只好战战兢兢地回答家乡的地名,幸好那么小的城镇她连听也没听过。要是她知道那个地方,也许我当时就会辞职换工作。
「你为什么会来到东京呀?」
「只是不想继续待在乡下。」
正确来说,我是厌倦继续待在那些知道我过去的人所在的故乡。不过我所说的也不完全是谎话,只是用个常见的理由包装一下。只要这样讲,就不会继续被人问东问西。
「喔?你是大学生?还是念职业学校的学生?」
「都不是,我没有上学。」
以年纪来说,我在上大学或职校都不奇怪,只是我再也不想去学校了。
我说完之后,笠原小姐一脸尴尬。
「呃……怎么了吗?」
「我想……只是绕了一年远路,绝对不会是什么不好的经验。别把这段时间当成挫折,就当成是一个很好的体验吧!只要每天积极正面地生活,绝对会发生好事!」
啊……我被她当成是落榜的重考生吗?她该不会以为,我平时看起来那么冷淡,是因为我落榜重考的缘故吧?
「不,我没有参加考试。」
「那是在找工作吗?现在景气不好,应该很难找吧?不过没问题,你一定能找到好工作的。」
这次被误以为是在待业中吗?不过,一般人听到对方说受不了继续待在乡下,便认为他是想到都市干一番大事之类的,或许也合情合理。
「呃,也不是这样。」
「咦?都不是吗?啊,该不会是想朝演艺圈……也不一定要是演艺圈啦,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她话没说完,就自己否决掉演艺圈这个选项。不过想也知道,何况我的外型本来就没有醒目到可进演艺圈。事实上,我根本没想过要进演艺圈。
「不,我没有具体想做的事。」
「这样啊。那就是来这里找寻自己的目标吗?」
「算是这样。」
「到大城市寻梦啊……嗯!年轻真好!青春洋溢呢!」
虽然实情根本不是因为那么让人害臊的理由,但既然她已接受这个说法,那就算了。
「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是适合濑川去做的呢~?」
接着,整个对话莫名其妙地变成我的人生方向的谘询大会,她还非常认真地帮我思考各种适合我的工作。
我马上就了解到她是个热心的人。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种个性,她才把我当成「离乡背井、没任何目的、无法自立的小弟弟」看待,一直很照顾我。
她问我平常都在干嘛,听我回答「白天也没干嘛,几乎都在家里睡觉」之后,就拿了一份自製的观光景点一览表给我。
她问我平常都吃什么,听我回答「这家超商的便当,不然就是附近超市卖的小菜」之后,就跟我讲哪家简餐店的菜色营养均衡,还不时给我一些简单的家庭料理食谱。
她问我在东京有哪些朋友,听我回答「没什么朋友」之后,就开始邀我参加打工同事们的喝酒众会,或是要介绍朋友给我,而我一直以打工时间兜不拢或是金钱问题等理由回绝。有一次我藉口身体不舒服回绝邀约,结果害她超级担心。从此以后,我就不再拿身体状况当藉口。总之,不管我怎么拒绝,她还是不气馁地一直邀我。
她问我有没有找到想做的事了,我回答「没有」。毕竟我根本没有在找,所以当然这么回答。结果,她开始跟我推荐电影或美术馆,不然就是特地塞舞台剧的门票给我。既然人家特意推荐了,我总不可能全部无视,使挑了其中几个去看,然后跟她说说我的感想,这也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每次一想到她可能又要问我什么,我就有些提防与不安。得跟她聊聊我看戏、观展的感想,其实也挺麻烦的。但是,我并不会特别想疏远她n
不过,与其说是我的社交能力池步了,不如说是因为她的个性使然。虽然她比我大好几岁,这么说可能有点失礼,但我就是觉得她很黏人又很可爱。在她的成长过程中,身旁肯定有很多爱她的人吧?我不禁这么想。
也许是很羡慕她这种个性的人,我不禁心想,要是生长的环境不同,我也会变成像她那种个性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