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你是怎么知道旗子剧团的?」
听了这一本正经的口吻,千岁不禁发笑,又硬生生地将笑意吞下去。
在排练场角落进行採访的是司。节目手册中将刊登信任介绍专栏,因此千岁得接受採访。
「喜欢看舞台剧的朋友告诉我的?」
「为什么用疑问句啊?」
司吐槽,千岁不自在地扭动身子。
「我不习惯嘛!」
接受採访时家常便饭,但熟人当採访员,可就是从未有过的经验了。
「这个採访时用来赚钱的,你认真一点。」
至于司呢?只要牵涉到金钱,再怎么匪夷所思的任务,他都能一本正经地达成。打从刚才起,他便泰然自若地进行採访。
「是朋友邀你一起来看戏,所以才知道的?」
「不,是我在找有趣的剧团……主动去问熟悉舞台剧的人。」
咦?司意外地歪了歪头。
「真稀奇。」
「是吗?」
「嗯,舞台剧不是一种贴近生活的娱乐,除非亲朋好友中有人当演员,或是朋友相邀,否则很难有机会自发性地对舞台剧产生兴趣。声优业界和舞台剧的关係果然比较密切吗?」
这个问题看似单纯,却意外地犀利。
「不一定,也有很多声优和舞台剧没有任何交集。我是碰巧对舞台剧产生兴趣的。」
「哦?为什么?」
司只说他在公司製作过手册,没想到他也如此擅长带动话题。
「因为我亲眼见识了某个拥有舞台剧经历的声优展现出惊人功力。」
声优和演员虽然相似,但性质完全不同。
在舞台剧的世界里,有为演员量身打造的故事;但在动画世界里,主角永远是影片,不是声音。声音既不能妨碍影片,也不能比不上影片。替影片配音,就和拼上最后一块拼图一样,是种相当精密的作业。
声优并不参与制作影片的过程。製作主角——影片的,是另一个领域的专业人士;或许正因为如此,动画世界的分工性质特彆强烈。动画师、声优、音响、剪接、各个阶段各有专家发挥他们的专业。
然而,千岁曾看过一次声音超越影片的状况。那是在替某部改编动画配音的时候,一名资深声优居然脱稿演出。
那个声优在预演时硬加上了一句因时间缘故而删除的原作台词。事后大家都说听见那句台词时,鸡皮疙瘩全冒出来了。剧本上没有的那句台词点出了原作中的重大命题,有没有那句台词,甚至会影响该角色的解读,十分重要。
硬加入的台词最后被採用了。影片製作者改变了;听了他的声音,他们认同那是句不能删除的台词。
这句台词怎么能删除呢?温和的他如此笑道。他刚接到剧本,便发现少了那句台词;于是他计算影片秒数,对照原作流程,在预演时全力诠释那句台词。他相信製作者只要听了,一定会变更影片——而他成功了。声音改变了现实。
对于认定影片即是绝对的千岁而言,这是个莫大的震撼。无关紧要的即兴演出获得採用,是常有的事;但她从没想过声优居然能以一己之力挽救故事的根基。
「而且他并不是口头说明,而是用他的演技说服大家。」
他在无预警的状态下硬加了句剧本上没有的台词,当然引起了周围的混乱;但大家虽然混乱,依然跟着他演下去——大家都觉得必须跟着他演下去。他的声音有着如此强烈的牵引力。
这件事让千岁对舞台剧产生兴趣,因为那个声优年轻时演过舞台剧。他在紧要关头展现的果决与胆量,应该是出自于他的舞台剧经验。
于是乎,在喜欢观赏舞台剧的朋友推荐之下,千岁看了生平第一部舞台剧,而那正是旗子剧团的舞台剧。
「看了以后,我觉得很震撼……」
一群人齐心合力、从无到有创造一部作品的力量震撼了她。未知的世界就在眼前。
当时她正为了自己名不副实的资历感到不安,因此,这股力量显得十分耀眼。
那个声优就是因为曾经体验过这种世界,曾经「创造」过,才有勇气以声优的立场指摘剧本的缺陷。
「提升自我的方法有很多,我会选择舞台剧,一方面是因为那个声优带给我的震撼太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尊敬的声优之中,有很多人在演舞台剧。而且,我以前从没尝试过『合力创作』……旗子剧团的人看起来既快乐又有趣,我很希望能够和他们一起创作。」
「哇!这边在说感人的小故事耶!」
大野由香里突然跑来搅合。
「大家快过来!」
「不要啦!好丢脸!」
然而强势的由香里并不停千岁的恳求,对靠拢过来的团员们巨细靡遗地重现了採访内容。
「嘿!真让人不好意思!」
黑川一个劲儿地害羞,牧子则调侃道:「好感人的一番话啊!羽田千岁。」
「现在正在採访!」
千岁试图驱散团员,但司却打断了她。
「让这样的羽田千岁入团的旗子剧团又有什么感想呢?团长春川巧先生。」
突然被指名的巧「咦?」了一声,愣在原地,接着才一脸困扰地说道:
「起先我吓了一跳,因为她的声音很厉害。」
接着,巧谈起了千岁入团时的情况。接受入团考试时,千岁为了製造冲击性,将自己能用的声音全用上了。
「老实说,她的演技还是未知数……但如果声音能够得到发挥,一定很惊人。我很想看看她琢磨成器之后的样子。」
千岁觉得胸口痒痒的,和快哭出来时的感觉一样。
她本来以为自己是仗着一点小聪明撑到现在,原来在日积月累之下,她所培养的实力已经足以成为跨足其他领域时的武器。
牧子依然带着笑容打断由香里。
「难道以后只要发生类似的情况,我都得被你同情吗?少瞧不起人啦!」
由香里缩了缩脖子。她总算明白自己踩到哪一种地雷了。
「是我错了……」
「知道就好。」
恋情不顺遂而被同情,对女人而言是种莫大的屈辱。
「都已经单相思八年了,我才不会为了这种小事灰心呢!偶尔会难过就是了。再说,我已经转换心情了。」
「咦?你死心啦?」
「不,我转换心情,打算报仇。」
由香里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但牧子的神色却很正经。
「不行啦牧子!千岁是无辜的,你不能堕落到那种地步啊!」
由香里忍不住抓住牧子,却被狠狠地揍了一拳:「我是那种人吗!」
「我是要向巧报仇!」
「——怎么做?」
巧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啊——由香里硬生生地吞下这句会是暴力加剧的吐槽。正确说来,不止牧子,巧过去从没把任何女人放在眼里。由香里甚至曾怀疑过巧是不是同性恋。
「我要把千岁抢过来。」
牧子露出豪气万丈的笑容,如此宣言:
「如果千岁光顾着追逐我,连看也不看巧一眼,多痛快啊!巧那么迷恋千岁,却被晾在一旁,身为团长的面子肯定挂不住。我就是要让他颜面扫地!」
这番话应该是在逞强,但这种逞强法却极符合牧子的本色,爽快利落。由香里微微地笑了。
「……旗子剧团的招牌女演员果然是牧子。」
「那当然!这块招牌我暂时不会让给任何人。」
「千岁一定会追逐你的。」
因为我也一样——由香里在心中喃喃说道。
*
经纪人打了通电话来,通知千岁有人上门採访。
「《娱乐月刊》?」
千岁反问,女性经纪人问道:「你应该知道吧?」
那是本拥有广大读者群的大众文化资讯刊物,杂誌中也有动画专栏,因此千岁过去也曾受访过几次。
「是要访问哪个作品?」
现在受瞩目的是哪个作品?千岁的脑中浮现了几个她参与配音的作品名称。
「这次不是动画,是舞台剧专栏要採访你。听说旗子剧团有发公关稿给他们。」
「咦?」千岁忍不住叫道。说来遗憾,司的公关稿完全没有获得舞台剧杂誌的回应;但他锁定《娱乐月刊》这类大众刊物,倒是个很好的着眼点。当然,千岁的存在也在他的计算之内。
「採访得透过经纪公司,所以他们直接找上门了。」
「你要接受採访吗?」经纪人问道。经纪人很支持千岁演舞台剧,贩卖《垃圾堆宝藏》节目手册上的广告时也帮了不少忙。
千岁二话不说,立刻拜託经纪人替她挪出行程。她雀跃不已地朝着下一个配音现场出发。
——不愧是铁血宰相。
公然宣称「钱才是正义」,毫不忌惮;就算只是一张邮票,若没说明用途,决不允许使用经费购买;不止如此,为人暴躁易怒,既可怕又坏心。虽然司老拿着借款当令箭,目中无人,独裁专断,但他不是光说不练的人,所以大家都信赖他。
而且司在重要的地方绝不省钱,发公关稿就是一例。用一般信函,只要花八十元邮费;但他为了避免摺叠A4纸面,採用小包寄送,多花了一笔钱。
团员平时老被逼着撙节经费,这回逮到机会,爱耍嘴皮的黑川便见猎心喜地挑司的语病:「这就不算浪费喔?」却被司严词反驳。
你知道负责人一天会收到多少公关稿吗?几十、几百封耶!像那种还得摊开才能看到公关稿,铁定是看也不看就被丢掉。——听了这番说教,众人大为震撼。
他们一定以为只要寄到公关稿窗口,就一定有人会看。
只要能提升让人过目的几率,多付一笔小包邮资不叫浪费。——出言调侃的黑川只能摸摸鼻子退回去。
明确地判断什么钱该花、什么钱不该花,也是一种能力。许多剧团成立时不带商业目的,缺乏获得这种能力的机会。司担任製作人,让旗子剧团毫不费力地获得了这种能力。
不过司似乎不是製作人。
司曾说过:「我什么时候变成製作人了?」如果不是製作人,那是什么?想来想去,还是秦泉寺所说的铁血宰相最为贴切。
採访当天,千岁和记者约好傍晚配音工作结束后,在录音室附近的咖啡店碰面。
在经纪人陪同之下,双方先进行自我介绍,接着记者递了张名片给千岁。上了杂誌名称《娱乐月刊》字样的名片之上,印着仁志正巳四字。
「今天请多指教。」
才打了句老套的招呼,千岁的心情便莫名其妙地烦乱起来。不详的预感成真了。
这个记者一直用粗鲁无礼的方式问话,为了得到具有话题性的答案,不惜激怒採访对象。
「你从儿童剧团转行当声优,为什么现在又回头去演舞台剧?」
「这是跨足演员界的战略吗?」
「要兼顾声优和舞台剧是件难事,你有多少自信?」
无礼的问题接二连三,但在经纪人的帮腔之下,其实平安无事地过了关。《娱乐月刊》是个大媒体,如果得罪了他,日后可就糟了。曾有声优和某个杂誌的记者吵架,后来该杂誌永不刊登那个声音的资讯。
「对手经纪公司的○○○也在挑战演员之路,你是为了和她互别苗头吗?」
听了这个问题,其实总算明白记者的目的了。仁志提及的声优和千岁同年,又常争取同一个角色,周遭常把她们拱成敌手。
「不,我没有这种意思……」
千岁和那个声优的志向根本不同。那个声优是在经纪公司的安排之下,朝艺人之路发展;但其实加入剧团确实私人活动,经纪公司并未插手。
「但是○○○似乎把你当敌手。」
「……我想应该是有什么误会吧。」
其实没有明白点出记者说话。那个声优走的是全方位发展路线,但其千岁却没有打算将重心移开声优界,两人的目标根本不同,自然不把对方当敌手。
仁志听出了千岁指他胡说的言下之意,露骨地表现出不快之色。
「要不要多谈点舞台剧和剧团的事?」
经纪人扯开话题,让千岁鬆了口气。这下子应该能谈些正经的话题了吧?
然而仁志却因此获得灵感,改从另一个角度进攻。
「为什么要选择旗子剧团这种无名剧团?这代表你只把舞台剧当兴趣吗?」
千岁不明白他的意思。对《娱乐月刊》的记者而言,旗子剧团的确没没无闻,但他为何能因此导出只把舞台剧当兴趣的结论?
「假如你想累积经验,应该可以选择更有名的剧团。还是因为考不上有名的剧团?」
「因为我喜欢旗子剧团。」
答案脱口而出,抢先了正要插嘴的经纪人一步。
「我在朋友的推荐之下看的第一部舞台剧,就是旗子剧团的戏。我觉得很震撼,原来可以靠着自己的力量从无到有,完全一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