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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身关节发痛,把巧痛醒了。
「痛痛痛……」
巧护着落枕的脖子,从备有少许调整椅背功能的沙发上起身。
虽然号称附带淋浴。补眠设备,但网咖的狭窄包厢毕竟还是太局促了,不适合住宿,才住了两晚,巧的身体便开始哀号了。他无法熟睡,也因此疲劳完全消除不了,体内活像塞了湿答答的棉花一样。
他摸了摸牛仔裤和上衣口袋,取出手机看时间,这才发现液晶画面上的来电记录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位数。电话和简讯加起来超过一百通,语音留言的数量也不少。
无论是简讯或电话数量,都是牧子遥遥领先,其次是黑川和秦泉寺。简讯的标题分别有「请和我联络」、「你现在在哪里?」、「我很担心你」等等,各种呼吁寻找对象快点现身的文句一应俱全。
语言留言最多的也是牧子。巧听了留言心里会难过,所以除了起初的几通以外,他都没听。但见了直到第三天才留言的某个人物姓名之后,他不禁大气冷颤来。
来电记录,春川司——巧战战兢兢地播放录音内容。
开始播放之后,司先是沉默了好一阵子,接着,在最高潮时叹了口不耐烦的气。这时候就已经恐怖得教巧快失禁了。
「……你给我适可而止,不然我就把你活埋。」
威胁词的兇恶程度也比平常更胜一筹。要是被活埋,就不能呼吸了。
「快点回来把事情说清楚!」
司最后又吼了一句,才挂断电话。
「……我不能回去啦!」
巧抗辩似地喃喃说道——我要拿什么脸去见大家?我改说什么话来道歉?
过了两天,巧依然找不出答案。
司的来电记录前后都是牧子的来电记录,她也留了言。巧听完司的语音留言之后,顺便播放了最新留言。
「欸!」用这个字开头的声音带着泪意,巧听了大为惊愕。
「拜託你打个电话给我们好不好?不打给我也没关係……打给千岁也行。」
她干嘛在这个时候提千岁?巧歪了歪头。千岁并不是旗子剧团的核心人物,处于核心地位的是牧子、黑川和秦泉寺,而现在站在顶点的则是司。
「你人还平安吧?发生了什么事?没被捲入什么奇怪的事端里吧?」
担心安慰的话语之间不时参杂着抽噎声,虚弱的声音打击着巧。平时的牧子总是坚强又独立,巧和她相识多年,除了演戏以外,这是头一次听见她的哭声。
一想到自己害得牧子发出这种声音,巧满心惭愧,感觉活像身体被拧成一团似的。
留言的声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带泪的?巧根本没勇气重播确认,他听到一半便停止播放了。
时间是早上六点半,巧无法用如此局促的姿势再睡回笼觉,便走出包厢。
结账金额还不到两千元,以住宿费而言可说是超级便宜。昨天巧是住在另一家网咖,两晚的合计金额不到四千元。
今天还是去住胶囊旅馆吧——巧一面思考,一面搭上小型电梯。他好想在有床有棉被的地方休息,但是商务旅馆太贵,他又没勇气回家。
巧只披着一件薄薄的西装夹克,走到大路上,感到有点凉意。九月进入尾声,白天日照还很强,但早晚却变凉了。
虽然他漫无目的,还是决定先到附近的车站去。在陌生的街道上走着走着,转眼间便到了七点——已经进入了上班的巅峰时刻。从事自由业的巧鲜少在这种时段搭车,上班族乘客如浊流一般在剪票口来来去去,巧没有气力杀入他们之中,便转身离去了。
他决定先找个地方吃饭,便走进路边的速食店里。他从早餐菜单中选了个分量较多的套餐。如果是哥,一定会点鬆饼套餐吧!一思及此,巧就变得有点想家了。
店员不负速食店之名,立刻将餐点準备妥当。巧端着餐盘,找了个位子坐下。他拆开夹着荷包蛋和鹹味肉片的汉堡包装,咬了一口,尝到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变的「老味道」。
「和东京的味道一样嘛!」
刚才的车站是JR铁路和当地民营铁路的接续站,站名叫做「三之宫」或「三宫」。
巧昨晚就来了,但还没吃到神户的名产。
事情要追溯到他离家出走的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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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最后的公演——十一月公演的剧本顺利完成了。
这次的构想是起源于司的提议。鑒于《前往远方的那座山》获得户外用品製造商提供样品赞助,司便提议这次先找赞助企业,再写剧本。
负责宣传的黑川和牧子四处奔走,最后拉到赞助的是牧子,不过对象并不是企业。
是都内的划船协会。为了推广划船竞技,他们定期举办划船锦标赛和划船教室。
负责宣传的牧子推销能力出乎意料地高,很快便获得协会高层赏脸,一下子就敲定赞助了。
「划船的比赛入口好像很少,我说想拿来当舞台剧题材,他们听了非常高兴。」
如果能让一般人对划船产生兴趣,便愿意全面协助。协会也干劲十足,答应出借划船器材,并提供指导,协助宣传。
非但如此,如果旗子剧团同意使用公演当天节目手册的一半以上页数介绍划船竞技,印刷费用便可由协会的宣传费拨支。
下决定的不是巧,而是司。巧没有划船知识,意愿不高,但司却大声斥喝:
「人家都说要帮我们出製作费了,你没有拒绝的权利!」
虽然分送给观众的宣传单还是得自费印製,但外观精美的高档货能用别人的钱来做,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于是他们决定先到协会参观划船器材,顺便学习。其中引起巧的兴趣的,就是联繫用的划船机。那是个结合拉升机、滑轮和船艇座椅的训练器,目的是为了让人可以在陆地上练习划船。
「在陆地上划船」这句话射中了巧的心,只见他边查询划船基础知识边写剧本,不过十天便完成了剧本,剧名是《沖吧!划船社》。
故事描述了一个没有船的划船社,高中生社员们梦想着有一天能够真正地在水上划船,一年到头都在划划船机,是一步青春群像剧。
剧本水準让司和团员都感到满意,协会也欣然接受了剧本内容。
为了让划船场景显得更加真实,所有团员调整行程,一起参加了划船教室及小型比赛好几次,这点也让协会十分高兴。
亲身体验有助于演员诠释剧本,九月开始的排练也进行得相当顺利——然而,却有个不顺利的问题存在。
明年三月之前的公演订到的剧场,座位都很少。
还款期限前的最后一场公演时明年七月,这场公演就订个大一点的剧场,把收入补回来——旗子剧团到处寻找容纳人数较多的剧场,却一直找不到符合期望的。
一百五十席,交通还算便利的剧场仍有空档,但一百五十席的收入不足以还清欠款。
「至少要有两百个座位,两百五十个就更好了。」
「最好有三百个。」
黑川和秦泉寺频繁造访春川家,商量了好几次,最后的结论依然是「剧场不够大」。
「如果十一月或三月的公演能订到大一点的剧场就好了。」黑川板着脸说道。
两百席以下的剧场很多,但对于入场人数超越千人的中坚剧团而言,最好用的是两百席至三百席的剧场。可是这种规模的剧场出奇地少,很快就被订光了。
更上一层楼的是四、五百席的规模,这是小剧场的最高峰座位数,对中坚剧团而言太多了。以旗子剧团母亲的票房来估计,每个场次必须做好会有一百个座位没人坐的心理準备。而若空位那么多,就会给人冷清的印象,连带也会影响到口碑。
除此之外,还有剧场费问题。这种规模的剧场儘是高级剧场,费用自然是水涨船高。勉强使用,反而会降低利润。
「之前我和司计算过了,旗子剧团正好是最难超越损益平衡点的规模。」
根据秦泉寺的说明,对小剧团而言,入场观众人数超过千人、未满三千的剧团正好处于经济上最严苛的阶段。
「一千人一下的剧团反而容易赚钱。」
票房只有几百人的话,用数十席规模的小剧团进行公演即可,舞台也比较小巧,花的经费不多,所以容易赚钱。
以旗子剧团的规模,则需要更大一级的剧场,光是剧场费就比较高。而剧场变大,製作的舞台道具就更多,照明等器材及工作人员的数量也会增加,因此经费就花得更多。
但又不能把增加的经费直接反映在门票上。拥有专用剧场的超主流商业剧团普通席也不过五、六千元,总不能把价格定得比他们更高,就算定了,票也卖不出去。除非旗子剧团使用顶级剧场。否则票价的上限就是四千多元。想当然耳,只能拿每张门票有限的利润去弥补经费。
「像《前往远方的那座山》,如果用成本计算,等于每个座位花三千元买进,用三千八百元卖出,平均毛利只有八百元。四个座位没人坐,就几乎抵消掉一个座位的营业额了。」
即使游走在消防法边界,在走道或楼梯设置辅助椅,坐满观众,获利率还是差不多。
「这么一提……」黑川思索着。
「我们在一百席以下的剧场公演的那一阵子,赚的钱好像比较多。」
黑川指的是入场观众人数超过五、六百人的时期。当时他们把财务全丢给製作人管理,不清楚详细数据,但当时庆功宴吃得很豪华,而且还有少许盈余可以分给团员。
「超过一千人以后,盈余就所剩不多了。」
製作人开始含糊表示「这次刚好打平」,团员平均分摊庆功宴不足费用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我接触账务工作以后才知道,那一阵子应该就已经开始亏损了。」
「我们真对不起以前的製作人啊!」
巧的眉毛变成了八字形。
「本来以为观众变多,利润也会变多……当时只觉得是预算分配方法出了问题,过一阵子应该就能转亏为盈。」
超过三千人的剧团数目极少,便是出于这个理由。在尝试突破损益平衡点的过程之中,体力一点一滴地消耗殆尽,最后只能被迫解散。
超过三千人,获利率便会再度升高,但能够撑到这个阶段的剧团少之又少。
「……司说……」
秦泉寺喃喃说道:
「我们浪费了四、五年。他说我们该在观众超过一千人的时间点上就开始以三千人为目标,拟定经营策略才对。」
众人默默无语。旗子剧团的入场观众人数的确是在五年前破千的。
如果他们好好运用这五年,或许现在就不是这样了。贪图享乐而浪费掉的时光阴沉甸甸地压着他们。
不过,当巧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成立剧团时,有多少人拥有这种长远的眼光?或许正是因为放眼未来的人不多,跻身主流的剧团才会那么少。
「我们就像到了八月三十一日才连忙赶作业的人一样。」
秦泉寺自嘲地笑了。
「光是暑假作业,负担就已经够重了,现在还得写五年份的作业……实在太可笑了。活像平时都在玩,到了现在才说要过冬的蟋蟀一样。」
「别说丧气话!」
黑川大声斥责。
「就算真是那样,至少冬天还没到啊!我们有十个人,平均一个人只要分摊半年份的作业就行了,一定写得完!」
「黑川好厉害!」巧笑道:
「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写得完了。」
「总之,我们现在只能先顾眼前的还款日期。这一关过不了,以后没戏唱了。三千人的高墙,就等把钱还清之后再说吧!」
为了还清欠款,得设法订到座位数较多的剧场。巧望着剧场列表,喃喃说道:
「就规模来说,华尔兹剧院刚刚好就是了……」
在为数不多的三百席等级剧场之中,华尔兹剧院由于交通方便、设备齐全,特别受到喜爱。虽然如此,它的费用并不会比其他剧场高。这是因为华尔兹剧院是某个上市公司打着培养文化、回馈社会的名号,以振兴文化为目的而设立的。历任院长都是由舞台剧造诣深厚的人士担任,不分名气大小,低价提供剧场给製作高品质舞台剧的剧团使用。
然而也有不少人批评这些理念都只是场面话而已,黑川也支持这种意见。
「那间剧院老是狗眼看人低。以前我们也申请过好几次,每次都是吃闭门羹啊!说穿了,只有院长喜欢的剧团才能在那里演出。」
不分名气大小,低价提供剧场给製作高品质舞台剧的剧团使用——这句广告词里隐藏着陷阱。判断品质高低的人是剧场老闆——又或是院长。若是不合院长的口味,纵使再受欢迎,也不能在华尔兹剧院公演。
每个剧场多少都会依据申请剧团的经历或老闆的喜好来选择上演剧团,但是没有一个剧场像华尔兹剧院如此极端,据说连公演场场爆满的剧团都无法在华尔兹剧院进行公演。而这种极端的挑选基準,反而提升了华尔兹剧院的地位。
旗子剧团第一次申请时,华尔兹剧院院长以「没看过旗子剧团的舞台剧」为由拒绝了。向其他剧团打听过后,才知道不先招待院长来看戏,是绝对谈不成的。所以旗子剧团便寄赠公关票,但院长从来不曾到场观赏。
之后院长依旧以「没看过,无法判断」为由,一再拒绝旗子剧团的申请。
「华尔兹的院长一定很讨厌我们。」
黑川大皱眉头,巧怯生生地提出异议。
「可是,他根本没看过我们的戏,那有什么讨不讨厌可言啊。再说,很多剧团也跟我们异议,寄了公关票却没有回应啊!并不是只有我们这样……我想院长一定是受到太多邀请,忙得分不开身吧?」
「就算不讨厌我们,他也铁定觉得我们是『无关紧要』的剧团,才会这样对待我们。」
天生悲观的秦泉寺反而比反感毕露黑川更具说服力。没有兴趣所以搁置不理,这的确很有可能。
「总之我们县申请看看吧!」
在巧的主张之下,他们又提出了数不清是第几次的申请,但迟迟没有迴音。
「华尔兹剧院明年六月的档期应该空出来了,因为有人退订。」
说这句话的是委託巧编写节目文案的广播节目导演,他认识许多舞台剧相关人士,所以见面讨论工作事宜时,话题常会带到舞台剧上。
当时巧正因为华尔兹剧院音讯全无而感到焦虑,不经意地提起这件事,谁知导演居然回了这句话。
「真的吗?」
「真的、真的,那个公演的製作人昨天才跟我发牢骚呢!有个经纪公司想让旗下《情人》杂誌的模特儿跨行当演员,那个製作人接了经纪公司的委託,帮他们选角,还订了华尔兹剧院。谁知道那个模特儿上了演员训练班以后,嫌课程太严格,耍起性子来,说不当演员了,要转到《姊妹情人》继续当模特儿。所以订好的剧场只好取消,製作人还得向所有参与演出的演员道歉,把他累得半死。」
「咦?那我该不该把申请日期改成六月啊?现在档期空出来了,说不定有机会……」
虽然比原订的公演日期早一个月,但只要巧快点完成剧本,日程上应该不成问题。在司的唠叨之下,最近巧的执笔速度变快了。
「嗯,是啊!前几天才退订,档期应该还空着。」
在导演的鼓励之下,巧决定立刻行动。
有人退订的消息一旦传开,或许又会有一堆剧团争相申请。巧心中着急,等不及回家以后再联络,便在半路上找个安静的地方打电话到华尔兹剧院。
「对不起,我是前几天申请使用贵剧院的旗子剧团团长春川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