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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有空,下班后能不能陪我去喝一杯?」
司邀请的对象是原为舞台剧青年的经理。
「哦,春川会邀我,挺稀奇的嘛!怎么了?」经理显得兴緻勃勃。
「我有点事想跟你商量。」
「好,我知道了。去车站前的店就行了吧?」
地点很快就敲定了,是公司聚餐时常去的店。他们两个都要出外跑业务,回公司会合时已经过了七点。
当时正是餐饮店开始涌现人潮的时候,但他们去的店位于巷子里,所以还有空位。
两人先用啤酒乾杯。乾杯时说句「辛苦了」,是社会人生的传统美德,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哪里辛苦。
「你要和我商量什么啊?公事?」
「不,是私事。」
闻言,经理眉飞色舞地探出身子来。
「你要结婚吗?找我当媒人?」
原来我这个年纪的人说要谈私事,会引发这种联想啊?司又了新发现。
「不是啦!要我结婚,先帮我介绍交往对象吧!」
「什么嘛!」经理立刻露出扫兴的表情。
「那是什么事?」
「其实是……」
对司而言,这件事比结婚通知更难启齿。
「是关于舞台剧的事。」
果不其然,经理「哦?」了一声,又露出喜孜孜的表情。
「旗子剧团啊?」
基于原为舞台剧青年的情谊,旗子剧团每次公演,经理都会来捧场。
「怎么?嘴巴上说得好像是出于无奈才帮忙,其实你很投入嘛!」
司知道一定会被调侃,所以本来极不愿仰仗这个人,但他又找不到其他人帮忙,无可奈何。
「你硬要说我投入就说吧!总之我是想藉助你的智慧。」
「好好好,说吧!」
经理大方地点了点头。他摆出从容不迫的样子,其实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如果要在剧场以外的地方举办公演,有可能吗?」
「唔!」经理一脸凝重地盘起手臂。
「要在可能和不可能之间二选一的话,是有可能啦。如果是要在室外盖舞台,以前曾有剧团向知名神社借场地,自备电源和器材搭戏棚。」
「和神社借场地,租金大概要多少?」
「我不清楚。不过,比起钱,和对方的关係更重要。神社不是剧场,借不借端看对方的善意和接受度。如果要借,大概完全得靠关係。那个剧团应该也是和神社认识很久,才能在神社公演的吧。」
新面孔难以商借,倒是不难理解。出借场地给剧团本来就不在神社的业务範围之内,当然不可能有求必应。
「其他还有使用仓库,或是借用餐饮店,直接利用店里的装潢当舞台等方法。不过,考量到设备问题,还是使用剧场最方便。」
「你是指灯桿或便道吗……?」
司看过舞台搭建过程好几次,对于剧场特有的设备还挺熟悉的。舞台天花板上设置了好几支可以升降的金属灯桿,要弔挂照明时,先将金属灯桿降下,挂上照明,再吊回天花板上。
观众席边的墙壁及天花板上也有弔挂扩音器材及照明的横杆,以及检查这些设备用的便道。
「不,这些东西还不难解决。要吊器材,不见得要用活动式灯桿,固定式的也可以。反正舞台一定是搭在正下方,吊上去以后,在公演结束前都不会去动它了。再说,本来就有人在搞野外公演,照明和音响多的是办法解决。」
「那其他还有什么问题?」
司询问,经理立刻回答:
「用水问题。」
司满脑子都是剧场的特殊设备,完全没想到这个盲点。
「演员和观众都得上厕所。野外公演通常会利用公共厕所,但就算要用,也得事先留意会场附近有没有公厕。而且演员化妆或打扫时也要用水。」
「在野外公演,可以用流动设备解决用水问题吧?」
最近流动厕所的种类很丰富,甚至还有无障碍流动厕所,租金也变得便宜许多,而流动洗手台也一样。司由于工作关係,认识许多专门业者,只要有水龙头,多的是设置方法。
「只要有仓库大小的空屋,就可以设置器材了?」
「要看状态,有的或许需要补强。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们突然想在剧场以外的地方公演?」
「理由关係到我的家务事……」
旗子剧团是弟弟的剧团之事,早已被经理髮现了,但司还没向经理提过他协助旗子剧团事务的原因。司从自己代为偿还三百万欠款的事开始,把缘由概略地说明了一遍。
「你的参与方式还真彆扭耶!为了让弟弟死心而全力支援?」
听了缘由之后,经理沉吟道:
「唉,站在家人的立场来看,你的心情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弟弟老是搞赚不了钱的剧团,不务正业。除了反对,还能有其他选择吗?」——这应该是他站在脱离舞台剧界之人的立场而发表的感言吧!
如果朋友的男友是演员,我也会担心。司想起千岁之前也曾这么说过——他们的话中有个共识:只要继续搞剧团,便得过三餐不继的生活。
「还清欠款的期限是两年,到明年七月为止。」
下次的十一月公演和明年的三月公演用的都是小剧场,就算位子都坐满,也不过一百五十人左右。由于剧场小,就损益平衡点而言,要赚钱是不难,但要还清欠款,光靠小剧场的收入绝对不够。《来自大海的梦想通道》几乎场场爆满,但收益只有二十五万。物贩生意清淡固然是个原因,但即使物贩生意兴隆,要超过五十万还是很难。
相对地,欠款余额还有一百九十万,除以剩下三次公演,平均每次要还六十三万以上才行。经费已经儘可能撙节了,没有大幅删减支出的余地。
根本的解决之道,就是扩大票房规模——
「不然洞就会越来越大。」经理也点了点头。
「要还清欠款,明年的三月公演之后到七月之间,必须在两百席以上的剧场举办公演才行,但是这段期间偏偏订不到大剧场。」
「不过,债权人是你吧?你不能通融一下,延长期限吗?」
「不行。」
老实说,司也曾考虑过一次这个问题。某个和旗子剧团交好的两百五十席规模剧场,表示在八月以后会有空档。
然而,如果他更动以三百万换来的期限,契约的前提便动摇了。
「如果我通融,他们就会依赖我。」
旗子剧团团员以巧为首,个个想法都很天真,还带着学生习气。要是通融他们金钱和期限,他们铁定不把司开的条件当一回事。
只要我们有危机,司就会放水——一旦他们这么想,两年间全力以赴的大前提便会崩坏,司为了逼进旗子剧团而无息借出的三百万也就失去意义了。
两年内,在经营方面提供最大协助,但在金钱及期限方面决不宽贷。这也是司对自己订立的规则。
司替旗子剧团寻找七月公演的场地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华尔兹剧院的态度令他火大固然是一个理由,但最大的理由,便是不想让团员拿没订到大剧场来当无法达成条件的藉口。
「站在你的立场,这么想是当然的。」
经理接受了司的说法,替他拿主意。
「不如放弃大剧场,改租一百席以下的剧场,祖久一点,把公演日数加倍如何?」
「又不是公演日数加倍,入场人数和利润就会跟着加倍。」
门票卖得最好的向来都是周末。就营收观点而言,周末票房最好,座位却少的话,赚钱效率就会太差。一般公演都是星期三晚上开演,周六日的日夜场次上演完毕后结束。但是平日的门票很难卖完,在座位少的状态之下增加门票难以卖完的平日场次,并非上策。
再说,公演日数变长,剧场费和工作人员的人事费用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租用规模较大的剧场,剧场费也大约是一百万到一百五十万之间。有这么多预算,要租个可以用来公演的场地几天,应该没问题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赌气啊?」
经理猜个正着,令司不禁语塞。司连忙打哈哈,但经理却兴味盎然地说:「不不不,一定有内幕。」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态势。结果司只得把华尔兹剧院的事业和盘托出了。
「原来如此,所以你这个当哥哥的才要赌一口气啊!」
「正确说来,是我看不惯华尔兹剧院院长做生意的态度。身在一个不成熟的业界还那么妄自尊大,他以为他是谁啊?」
「或许正是因为舞台剧业界还不成熟,他才能摆这种架子呢。」
经理一面苦笑,一面说道:
「如果商业体系够坚强,他哪有时间耍这些小手段啊?又不是什么历史悠久的高级餐馆。我年轻的时候,根本没有华尔兹剧院呢。资历这么浅的剧场还能这样拿乔,可见舞台剧业界有多么封闭。」
换作开放的业界,处理申请时根本无法夹杂个人情感。若不按照规矩一视同仁处理,营运便会停滞。
「舞台剧这种业界,就是同一笔钱反覆在同一个圈子里打转。」
一个舞台剧人邀请相识的舞台剧人来收看公演所赚得的门票钱,到了下回去看别人的舞台剧时又得吐出来。这种舞台剧人之间交换金钱的行为佔了公演收入来源的大半,来自业界以外的新钱——换句话说,就是和舞台剧业界完全无关的一般人的钱却很难流入。
活像同好之间互相参加彼此的成果发表会一样。
「旗子剧团能吸引一般观众,没道理被那种歧视观众的井底之蛙用自以为是的态度说教。」
「你那么挺旗子剧团,却不肯在借款上通融,实在很矛盾。」
「一点也不矛盾。」
司一本正经地反驳:
「我希望他们转行的理由,和我对他们舞台剧的评价是完全不同的两码子事。」
「你觉得好看吗?」
「如果我觉得不好看,就不会向上司推销门票了。」
经理笑咪咪地听着司解释,点了点头:「事情我大概明白了。」
「要和惹人厌的剧场一较高下,建筑公司的确是最有利的行业。」
没有场地,就自行製造场地——如果司不是在建筑公司上班,应该不会产生这种想法。他的公司不光是建设平房,还有公寓和大厦,与不动产业者之间的关係也很深厚,是最适合搭建临时会场的行业。
只要利用管道,不愁找不到关闭的仓库、工厂或大楼这类等着拆除的物件。搁在原地又生不了钱,如果有人想短期租用,业主应该也会乐意出借。
「不过,搁置中的物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始拆除。」
经理指出这一点,司也点了点头。
「毕竟是明年七月的事,现在无法保证。」
「看来得多找几个候补,定期确认新消息,到了公演近期再签约,连夜赶工布置场地。」
「工程可以包给我们公司做吗?」
「没问题,我会儘力帮你。」
说着,经理拍了拍胸脯。
「我也支持你弟弟。他勉强可以靠写剧本和文案维生吧?」
「以他的收入,如果一个人住外面,大概会常常断水断电吧!」
巧独居在外时,时常以缴不出水电费为由向司借钱。现在他搬回家住,不再受水电问题困扰,精神上轻鬆许多。
「就算如此,能够靠舞台剧吃饭已经很厉害了。」
看来经理并不完全是在说恭维话。司歪头不解,就他的观感而言,连支应独居生活都有问题,实在称不上是靠这一行吃饭。
「搞不好当时薪制兼职人员或打工,收入都比现在稳定耶!」
「舞台剧的难以维生程度非同小可啊!」
经理用略带怀念的口吻说道。
「做这一行,转行的契机就是结婚和生子,毕竟这不是一般人可以用来养家糊口的行业。」
「我知道。」——司半是无意识地喃喃说道。
「我爸是无名演员,两次转行的机会他都没把握住,最后孤零零地死去了。」
「这样啊。」经理没继续追问下去,但他不追问,反而让司鬆了口。
「我真的不懂。舞台剧的魅力真的大道让人宁愿离开家人,独自横死吗?」
妻子和孩子都没能把父亲从舞台剧拉回来。非但如此,父亲独自横死,更让司被迫认清父亲放弃他们,选择了舞台剧的事实。
看在司的眼里,巧所写的《前往远方的那座山》——放弃家人,选择山而死的父亲身上,显然有着选择舞台剧而死的父亲影子。
但是巧笔下的母女却原谅了抛弃她们而选择山的父亲。仔细一想,最谅解一心投入舞台剧的父亲的,不就是母亲和巧吗?——而在剧本中,并没有冷眼看待「落魄而死的爸爸」的司。
只有司无法理解父亲为何如此沉迷于舞台剧。
「我丝毫不认为舞台剧是种重要到让人放弃家人,甚至献上生命的事物。」
母亲深爱当演员的父亲,巧迷上父亲带他入门的舞台剧,选择了同一条路——或许成为春川家一员的条件,是热爱舞台剧也说不定。
倘若真是如此,只有司没满足成为春川家一员的要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