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雅尔多狄斯提尼亚王国」当中,四龙公爵有着仅次于国王的尊荣地位,占居其一白龙公统领的居城叫做白龙宫,别名「水晶宫」。
黑龙公的黑龙宫,别名「黑曜石宫」。
苍龙公的苍龙宫,别名「蓝宝石宫」。
红龙公的红龙宫,别名「红宝石宫」。
这四座居城的别号取自四大魔珠之名——白珠石(白水晶)、黑珠石(黑曜石)、苍珠石(蓝宝石)与红珠石(红宝石),是从世界各地矿山採撷到的基本魔法素材。而其建筑具备的历史风格,则是仿照王国君主的居城星天宫(别名钻石宫)。
即使在许多人眼里,这四座居城是同等地位的,然而名列四公爵家谱的人士,却都认为自己主君所居住的城堡才是国内的第一等城池,因此他们只要聚集在一处,就自然而然地开始夸耀主子的城堡,次数频繁到说它已变成例行公事都不为过。
四城之一的白龙宫,其中有一部分与静谧的湖泊相邻。这座湖泊以栖息在该处的精灵为名,称之为水精湖。
湖边有一座投入大量人力与预算建造的港口——机能完善到军舰或大型船只都能停泊与整备——虽然平时大大小小船只再此停泊,不过公爵家所拥有的大型船只「阿鲁米娜」,现在则因为成为公爵家前往其他城市的交通工具,而停泊在对岸的港口里,其他中小型船只则几乎都在别的码头。不过,今天却一反常态地只有几艘没有使用目的而返回岸边的船只停在那里。
一名女子站在港口的码头上。
「——呼。」
一头银发在拂过湖面的风中摇曳生姿,显示她和白龙公有着很深的血缘关係。
白皙的面容与光彩夺目的黄金之瞳,仍带有她母亲的影子。那名夫人与丈夫白龙公在结为夫妻之前,不,即使成为夫妻之后,都有着被誉为大陆第一美女的容貌。
曼妙的身段再配上用了许多白色装饰布边的衣裳,那模样即使置身在吟游诗人的歌曲里也毫不逊色,简直就像女神一般。
然而,浮现在姣好面容上的表情却只剩阴暗。
她叹了口气,从码头眺望整个湖面。要是被有点性急的人看见了,说不定会以为她就要投水自尽。实际上,她心里的确怀有就此葬身湖里的愿望。儘管她还保有一点理性,为了将来着想而不付诸行动,然而打消此愿望的力量却不在理性当中。
「——啊……的确。」
要是能够光靠理性活下去,要是能够光靠愿望活下去,那该有多好?
身为掌管广大领地的公爵千金也好,身为一国的军人也好,她都没有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她既不认同自己的一切价值,也没有理由被人认同。
这般「没脸面对人民」的想法,夺走了她所有开朗的表情。
她明白无论好坏与否,尊贵之人都有应尽的义务。对她来说,光这一点就具有足以令她丧失一己之命的价值。但一想到捐弃性命后会发生许多麻烦事,以及那些卷进麻烦事的人们,她也就无法随便结束生命。
她是白龙公的千金,大半的人生都要建立在与他人相关的事情上,这不是本人希望或不希望,而是她一出生就已注定的事。
「————」
即便如此,她还是有好几次想跳湖寻死,一旦想到这个世界似乎不需要她这个人,轻生的念头就没办法轻易消除。然而一旦要付诸实行的时候,还是会有一丝理性制止她这么做。回顾那个屡次反覆挣扎、优柔寡断的自己,意志消沉的她将视线移到高处,试图想要转换一下心情。而后她不经意环顾四周,觉得延伸到湖岸的城墙边有点不对劲。
(什么?是可疑物品吗——怎么可能,那应该不是爆裂物,可是……)
她在一瞬间思考了许多可能性,夹杂着疑问和警戒的目光朝向不对劲之处的中心点,接着她在意识中展开了军事用魔法之一——远视魔法术式,让魔力沿着该术式流通。
随之而来的是映照在脑海里,有别于现实视野的风景。她看到正中央有个不可能会出现,却又不能完全否定其存在的物体,而后她睁大眼睛,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接着她在瞬间屏住气息,再狠狠地把吸入的空气吐出来。
「——唔!」
那是叫人的声音,还是单纯的哀鸣?陷入混乱的她想不起当时自己说了些什么。
◇ ◇ ◇
当他从深沉的睡眠中甦醒之际,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
不,正确来说,应该是他的眼睛有好几分钟,都处于看不见所有事物的状态吧?
然而,他对仍然模糊的视野也不抱任何感想,只是一味发獃,连正常的思考能力都没在运作。这段时间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意识,就这样一直持续到视野重新出现影像为止。
也许是眼睛能看见世界的存在感愈来愈强烈,他静止的思考开始运作,但这种事对他来说却可有可无。
他起身,喀啦作响的身体令他皱眉低哼了一声。
「——我起来、了吗?」
由自己来问这个问题或许有点不恰当,但这时他最先脱口而出的就是这一句话。我起来了吗?还是没有起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
他发出声音,让意识更清醒一点之后,总算开始掌握自己的状况。
测试一下手脚有没有感觉——没有麻痺,从鼻子吸入空气闻闻是什么味道——有一股甜甜的幽香,接着再舔一下乾燥的嘴唇——疼痛蔓延开来。难受到说不出话来的痛楚让他面容扭曲,这时他才终于发现自己睡觉的地方是相当豪奢的床铺。
对家具一窍不通的他,只知道床单是高级货,触感非常舒服。他战战兢兢地环顾四周,室内儘是品质良好、价格也必然不斐的家具。
「——!」
好恐怖。
不知为了什么理由害怕,但他就是这样觉得。
或许忐忑不安的感觉在越过某条界线后,人就会感到恐惧。
「这是什么地方?」
还有,寻思身在何处的自己究竟是谁。
儘管保有自我,记忆却模糊不清,令人极为作呕。
纵然知道却不晓得。无法理解,就算想要理解,自我意识也过于薄弱而让他办不到这一点。
这感觉就是如此怪异。
当他开始专心釐清混杂在自己思考当中的紊乱与扭曲之际,位于视野一角的门扉发出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声音。
「——!」
叩叩声敲了两次。肩膀同时在颤抖。
当他为了该不该回应而烦恼了几秒之后,门就自己开了。
正确来说,门是由一只肤色白皙而纤细的人手所打开的。
「打扰了。」
「——」
开门的是一名侍女,颜色淡浅的蓝发绑成一束。他主观认定这女孩的年纪应该还不到二十。
就他所知——在他的记忆当中——即使一身女僕装却样貌动人的她,刚刚才招呼了一声就进到卧室,显然并不期盼待在房间里的他会有所回应。此刻他就像是放在房里的家具一样没有受到特别的关注,女孩的视线一次也没有朝向他,而是对着和门反方向的墙面上一扇巨大的窗户。
即使拿掉能够吸收声音的绒毯,侍女的脚步声也极为微弱。她走到窗边,掀开薄布窗帘,不期然往他的方向看。
「——」
「——」
这样一来,她的视线当然会对上他的眸子,躲也躲不过。
剎那间现场一阵寂静,当他发现她睁得大大的眼睛是褐色的瞬间——
「——公、公主」
「——!」
方才她楚楚动人的模样全然消失,在高声叫嚷中夺门而出。
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与呼喊「公主」的声音逐渐远去。
「——?」
而留在房里的,只剩一名思绪更加混乱的青年。
◇ ◇ ◇
门扉的另一边响起极大的脚步声,与宁静的城堡并不相衬。儘管走廊上的绒毯吸收了部分噪音,却仍听得见沉重的声响,吵得她和齐聚在她办公室的行政负责人全都皱了皱眉头。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种脚步声出现之后,多半会有不好的事情在等着他们。这些人在这几个月当中不断被这些恶兆愚弄,使得他们对匆忙的脚步声感到排斥。
尤其是这座房间的主人更是明显,整个房里眉头锁得最深的人就是她。
行政负责人齐聚一堂,交换他们的意见。而她则负责代替出城的父亲,将这些议论整理成书而纪录。当侍女开门的声音大到连日用品都在摇晃时,她狠狠地斥责道:
「现在正在开会,你安静一点——」
「梅里艾菈公主!」
然而侍女却无视她——梅里艾菈的斥责而唤了她的名字,还说了一句惊人的话,让梅里艾菈冷静的表情在下一瞬间完全崩溃。
「他醒过来了!」
「咦?」
梅里艾菈呆了一下。她理解了侍女的话,明白个中含意后,就扬起衣裳的下摆飞奔出了房外。
只留下几个行政负责人在房里,对于梅里艾菈过于异常的举动,他们一个个都掩不住愕然的表情。
◇ ◇ ◇
梅里艾菈打开房门,先前的侍女就陪在距她一步之遥的后方。这时对着梅里艾菈露出惊讶表情的人,就是在湖畔的那名男子。
当初,他对于梅里艾菈而言,就只单纯是在散步时,一个突然出现并倒在路旁的人而已,除此之外就谁也不是。两人的关係并不特别,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然而,自从几天前从城内的御医得知关于他的「某件事实」后,所有的情况就改变了。他的安危时常在梅里艾菈的意识中佔有一席之地,成了她心中的悬念之一。原本存在于脑海一小角中的「某件事实」,所佔的比例从她知情的那一刻起就日益膨胀扩张,最后连专心写份维持领地治安的相关报告书都没办法,对他惦记得要命。公私分明的梅里艾菈很少这么反常,佣人看到她这个样子也都非常担心。
而今天,他终于醒了过来。
纵然刚才的聚会并不是官方会议,中途离席也无伤大雅,但当各个行政负责人摆脱茫然自失的状态后,全都对梅里艾菈慌张的模样感到不解。他们一边谈着种种的推论,一边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就因为这些人知道她平常一本正经,所以在他们的眼中,连离开时都忘了打招呼的她就显得十分罕见。
梅里艾菈完全不知道那些行政负责人随便乱猜些什么,她只大声询问坐在床铺上的男子一句:
「——喂!你不要紧吧?」
胀红的脸颊完美地衬托其白皙。
水润晶亮的金色瞳眸直直地望着他,吐出的气息飘散出言语无法形容的香气,彷彿能教人沉醉其中。
她身上的浅绿色衣裳看似简朴,却予人华丽的印象,很符合她高阶贵族千金的身份,想必穿成这样走起路来一定很辛苦。真不知该夸奖她竟能穿着高跟鞋一路走到这里,还是该警告她这样很危险。其实在他来到这房间之前,就有好几个佣人这么认为,其中甚至还有人想实际劝劝她,但她却一溜烟地从他们面前溜走。
他在这般透出某种异样之美的倩影面前,当然说不出话来。
「咦、啊……」
想必是被这副丰姿和气魄所震慑吧!他睁大眼睛,彷徨的视线似乎透着迷惘。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是、是的。」
他勉强地回答,但她却迅速地凑过脸来。带有热度的气息呼在他脸上,让他有种说不上来的背德感。他从来没跟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性,像情人一般近距离交谈。
(——呃,这算是运气好吗?话说回来,她到底在讲什么?)
虽然他不清楚事情的始末,但对方应该没有敌意。
然而,对于完全不了解自己现况的他来说,还不敢肯定这一点是否能让人放心。
「太好了。那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嗯,你问吧……」
「谢谢你。」
梅里艾菈在床铺旁的椅子坐了下来,命令身后的侍女準备纸和笔记用的工具。等到侍女呈上缀有装饰的板夹,奉主子的命令退出房外之后,梅里艾菈才又以严肃的表情面对他。
即使摒除梅里艾菈心目中最要紧的「某件事实」,她也有义务要保障他的安全。从小时候开始,大人就教她「无论人民善恶与否,都必须赌上自己的一切去守护」。对她来说,昏倒在本族领土的青年,也是她不惜抛下一族名誉和矜持应该保护的对象。
即使保护对方之后他很有可能翻脸不认人,她也无权选择不优先保护人民。
「真没想到竟然有人比她先投湖自尽」,这是她的真心话。而当这种事成为现实,亲眼看到有人漂流到湖畔之后,她就觉得还是别跳下去比较好。
要是没被任何人发现,成了湖里的动植物的营养那倒还好。最怕的就是变成死状凄惨的,像他一样漂到湖畔让别人看到。她也有女性该有的自尊心,以及生而为人该有的体面。
梅里艾菈逼近他,试图掩饰这样的情绪。她一手搁在床铺上,以不容许对方说谎的表情靠了过来。
或许是刚醒过来的关係,他的脸孔苍白,气色称不上太好。还是早点办完正事,叫御医来看一下会比较妥当。
既然决定要这么做,那就快点开始吧。她拿起硬笔,开始进行讯问。
「我先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对岸『葛拉罗多』的居民吗?」
「葛拉罗多……?」
男子陷入疑惑。儘管他发音也怪怪的,不像知道那座城市的名字,但她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再问了一遍。
「对,那是你住的地方吗?」
「不……应该,不是。」
至少他不是那座城镇的居民。儘管因他自身的记忆有所缺漏而不知所措,但却可以肯定这一点。
即使记忆多少有点混乱,但他实在难以想像,自己竟对住过的城市一点记忆也没有。
「这样啊。那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