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在做好沏茶的準备工作后,就立刻退出了房间。
梅里艾菈说后面的步骤她自己来,叫侍女退下。
「别看我这样,我对泡茶还有一点心得。」
梅里艾菈这么说着,以熟练的动作来沖泡红茶。她将茶叶和热水放进温热的壶里,再稍微花点时间,就沏出了一壶色泽漂亮的茶。
(真厉害啊。)
原以为她是贵族千金,就一定会叫侍女来泡茶……瑞克提法尔对梅里艾菈精湛的茶艺惊叹不已。
「请用。」
「我要喝了。」
瑞克提法尔正要将她端来的瓷碗连托盘一起接过,却突然发现茶麵上起了波纹。他想探查原因,瞄了一下梅里艾菈的手,目光却被附在上面的墨水给吸住了。
满是小伤的手,那些伤痕和渗进指甲间的墨水,跟梅里艾菈美丽的身段实在不搭调。
「怎么了——啊!」
梅里艾菈发现瑞克提法尔的视线朝向她的手,猛然想起那只手刚刚被墨水弄髒了,急忙把茶硬塞给瑞克提法尔。
「对、对不起。」
她满脸通红,害羞地遮住手,低声道:「真的很对不起,我老是这个样子……」因为染上的墨水并不是随便洗就可以洗掉,所以她不需要为此而致歉,但梅里艾菈却仍然低着头,不肯抬起来。
「呃,没关係的。」
即使瑞克提法尔以开朗的声音跟她说话,告诉她茶喝起来很可口,梅里艾菈也没有抬头,只能窥探到她耳根发红,遮遮掩掩的表情。
整个房里到刚刚为止还充满肃穆的气氛,如今却显得太过平和。
但当瑞克提法尔想到梅里艾菈死命遮掩的那只手上有许多伤痕后,所有的笑容就瞬间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那些伤口,是怎么回事?」
他掩饰动摇的神情问道。梅里艾菈静静地凝视自己的手,露出窘迫的微笑。
「不要紧的,我们这一族的治癒能力很高。」瑞克提法尔想寻求的答案,当然不是这一种。
而且,他也绝不希望看到梅里艾菈快要哭泣的表情。
没有明确的理由,就只是不想看到那样的脸。
「既然治癒能力很高,怎么连这点小伤也治不好?」
「——你还真爱挖苦人。」
然而现在的他,还不知道该说什么台词才能让梅里艾菈露出笑容。
既不懂俏皮话,也不懂耍猴戏逗人笑。
所以,他至少要惹她生气。假如稍微思考一下,就能看穿这种过于拙劣的小把戏,但这时他们两人都没有闲情逸緻去想这种事。
「这跟你没有关係吧?」
「不。」
瑞克提法尔的目光沸腾着前所未有的坚强意志,直直盯着梅里艾菈的黄金之瞳。
起先梅里艾菈还能与那道视线抗衡片刻,但不久就像是忍耐不住似的移开了目光。
「——你真的很喜欢挖苦人。」
「论挖苦我还比不上你。你摆出这副表情,竟还想叫我闭嘴。」
要他就此闭嘴,瑞克提法尔还没言听计从到这种地步,他既没彻底变成没有主见的成年人,也不想变成那种大人,他觉得自己就像孩子般任性得不像话。
「难得一张漂亮的脸就这样糟蹋了。」
「想说恭维话也该看一下场合。就算在这种没气氛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说,也只会丢脸而已。」
说这句话的梅里艾菈,脸颊害羞地染上了绯红。
瑞克提法尔发言时蛮不在乎的脸,愈发刺激了她的羞耻心。
「能让我看一下你的手吗?」
「咦?可是……」
瑞克提法尔强行拉过梅里艾菈犹豫不决的手。假如梅里艾菈认真抵抗,就不会发生那种事,然而她却满脸惊慌,任由青年抓住自己的手而没能抗拒。因为到目前为止,几乎从没有人这样对过她。
人们都把她当贵族千金看待,只有军中的长官和教官才勉强拿出对部属应有的态度来。在工作与职责之外,知道她是白龙公的千金却仍没改变态度的人,眼前的青年说不定是第一个。
「——肌肤很白,就表示它容易变得粗糙吗?」
瑞克提法尔说着,将梅里艾菈的双手包覆在自己的手里。
他的体温渐渐传到梅里艾菈手上。
「——唔。」
那感觉实在令人害臊。只要将传来的体温集中在一处,所体验到的滋味就跟更亲密的男女交往没什么两样。
他温柔地裹住整只手,轻轻抚摩她觉得粗糙而疼痛的地方。儘管那不是治癒魔法而是单纯的爱抚,然而梅里艾菈白瓷般的手,上头的伤口却都接二连三地癒合了。
真是不可思议的光景。
连魔法都不用就能治疗伤痕,这不就宛如众神赐予的奇蹟一般?
「或许我这样说会惹你生气。」
瑞克提法尔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引发这种现象。
他只知道那不是奇蹟,什么也不是。
「我觉得,你没必要知道你想保护的人承受的痛楚是什么滋味。」
梅里艾菈的肩膀大大地颤抖了一下。自己想藉由感受痛楚来获得原谅的浅薄心态,竟被第一次见面的男人看透。随之而来的冲击令她的身体起了反应,内心也跟着撼动。
「但是,若不理解他们的痛苦……」
「模拟体验跟拥有同感是两回事喔,并不是像你这样进行痛楚的模拟体验,而是要有同感,不然一个人其实没有办法理解别人感受到的痛楚吧?」
「这么说来,难道我一直都不能理解他们的痛苦?」
问他这样的问题,是一件错误的决定。
然而,她除了询问之外就没有别的选择。早在很久以前,梅里艾菈的心里很想要一个答案。
「理解他们的痛苦有那么重要吗?」
梅里艾菈不能理解他这句话。
要是不懂民众的痛苦和喜悦,那还当什么为政者?又为什么需要统治者?她的脑中不断浮现疑问,而到了最后,只留下一个答案。
「那不是、不是当然的吗……要是不这么做,他们就不会承认我们是统治者了。」
「真的吗?」
提出疑问的瑞克提法尔表情平静,和梅里艾菈正好相反。他心中的答案并没有受梅里艾菈的言词所动摇。
「只要能理解人们的痛苦,人们就会认同你?」
「——」
她不能肯定,却也无法否定。
若能理解痛苦,就会明白他们的期盼,然而在明白了以后是否能满足他们的希望,这又是另一个问题。
「要是搞错手段和目的,日后就会悔恨万分。你不觉得你该做的不是以模拟的方式感受民众的痛苦,而是该思考要怎么做才能消除那份痛苦吗?」
「但是,这么一来,人们的需求就……」
「人们的需求,只能由人们的口中得知。就算你满脑子胡思乱想、伤害自己,口口声声说要理解民众,也只会搞错目的和手段而已。」
对瑞克提法尔来说,梅里艾菈口中这个世界的现实,终究不过是别人的事情。要是旁人听了他这番话,只怕当中有些人会怒火中烧吧。不懂现实的人干嘛说得一副很懂的样子?
然而.他手里那只细白的手,对他来说却是现实。不论是刻在上头惨不忍睹的伤口,还是她浮现在脸上的悲哀。
他努力思考该怎么设法改变这个现实,而后就发现了属于他的答案。
「首先,你该让你自己保持在万全的状态。要是你倒下了,说不定连你能拯救的人都救不了。」
「这话是在安慰我吧。」
「怎么可能?我可没高尚到可以安慰你。」
瑞克提法尔静静地鬆开梅里艾菈的手,上头一道伤痕都没留下来。
这并不是在帮她治疗,只不过是去除妨碍梅里艾菈原有治癒力的因素,消除梅里艾菈心中「必须留下伤痕」的邪恶愿望。
「你所谓的搞错并不是真的,从伤痕当中也能有所收穫,再来就只剩下好好利用了。」
「要是没能好好利用呢?」
这问题简直就是在恶意刁难。
然而,即使瑞克提法尔提出了恶意刁难的问题,她的笑容却没有消失。
「你只是以为自己得到来之不易的失败,再把从失败中得到的东西好好利用而已。不管失败了多少次,死心了多少次,只要没有放弃,机会就会来临。死心和放弃看似相同,实则不一。你现在还活着,还能走路,还能说话,而且还能像那样笑得很平静。」
「——?」
梅里艾菈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在笑吗?假如她在笑的话,那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是跟承平时代一样的表情,还是职责在身,符合公爵家千金身份的笑容呢?
她直接把脑中浮现的疑惑拿来问瑞克提法尔。
「——我的脸,是什么样子的呢?」
瑞克提法尔露出了略带深思的表情,然后点了一下头,回答道。
「是能配得上你的美丽笑容。」
梅里艾菈触摸脸颊的手掌感到一阵躁热,她很肯定自己脸红了。
◇ ◇ ◇
两人在平稳的气氛中一边喝茶,一边交换了意见。
他们从茶的味道、点心的滋味开始聊起,谈到这些东西名物的产地、製作方法,以及彼此喜欢的口味。途中,梅里艾菈一边注视新泡好的红茶,一边低声说道。
「——对了,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怎么了?」
「你觉得爱吃甜食的女孩怎么样?」
「咦……」
梅里艾菈抢在他回答之前,手就伸向了砂糖壶。
她打开盖子,把放在里面的纯白砂糖一匙、两匙、三匙地不断舀进红茶里。
「其实啊,这杯茶真的很苦。」
梅里艾菈这样辩解,口里含着满是砂糖的红茶。而后她的表情一下就柔和起来,幸福地眯起了眼。
「呃,我觉得爱吃甜的也不错啊。」
「对吧!一点也不可笑!」
然而,当砂糖多到完全抹杀红茶的味道时又如何呢?
「第一杯还可以直接喝到完对吧?不然会对製作红茶的农民很失礼。但若叫我一直不加料就喝,那就有点困难了……」
看样子她也有属于自己的一套想法。这么说来,他刚刚发现她在喝第二杯时表情带有一丝阴霾,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想必是因为第一次见面,要配合对方的喜好才忍耐吧。一脸幸福的梅里艾菈之所以双颊染上绯红,也是因为感受到那份幸福的滋味,以及随之而来的羞怯心吧?
「其他的饮料就没关係,为什么只有红茶会这样呢?」
「谁知道,我又不懂个人的兴趣嗜好……」
瑞克提法尔彷彿像在搪塞一般,啜饮了一口红茶。
他一边把玩盛了茶的瓷碗,一边多次窥探眼前这名女子的脸。等他发现对方的表情比刚进房间时平稳了些,这才放下心来。
(唔……)
难道她……他心想。
难道她最希望倾听自己内心话的人,就是他吗?
就他所看到的——以及从事实上来说——她是个责任感相当强烈的人,所以当然也对自己很严格。这就表示,说不定她没告诉别人,堆在心里的想法其实出乎意料地多。
瑞克提法尔从头回想从她那儿听来的「如今的现实」,就觉得自己更能肯定这份假设了。
(但她却没有考虑到,我根本就听不懂这些话。)
说穿了,他原本就不具备能理解当今局势的基础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