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我在商业学校结识了清六。
说是结识,其实只是在同一个班而已,既没怎么说过话,也没有感觉到很投缘。就保持着这样的关係,直到那年秋天,史上最大的洪水袭击了近江。
那时琵琶湖的湖面看起来异样的广阔,沿岸甚至有整个被水淹没的村庄。
清六就在那些救助队之中。那家伙灵活地驾着船,行驶在被水淹到二层的城镇上,把被困在家中的人一个一个救出来。
但就在这时,清六突然一不小心从船上掉下去,眼看就要被洪水淹没了。我刚好就在附近,跳下去把快溺水的清六救上来了。
「谢啦,得救了。不过你力气可真大。」
清六这样说,笑着跟我道谢。从那之后,我和清六变得要好起来,在学校也时不时的聊天。他的玩笑总是让我心情愉快。
我们经常利用休息时间,互相切磋相扑或柔道。我和清六的体格差,就像火柴棒和大萝蔔一样差那么多,但结果却一直是我输。清六总能灵巧地躲过攻击,乾脆利落地绊住我的腿,轻轻鬆鬆地把我放倒。
「你的想法总是马上表现在脸上,太容易看穿了!」
对着不知道输掉多少次后、仰躺在地上的我,清六笑着说。
「真是,像列车一样猛进的男人啊。」
「瞧不起我么?」
「不是啊,我还挺喜欢这样的。」
清六是个总喜欢往高处爬的人。不管在学校还是出远门到别的地方去,只要有时间,就会爬到山上、树上或者房顶上,享受登高望远的乐趣。
这样的清六总是被同学们或嘲笑或羡慕地说「你是日吉神社的猴子么」。
我不像清六那样善于和别人交往。我是那种别人讲的规矩都老老实实遵守,有节操的人,我常常会想,为什么清六这样随意胡来的人会这么受欢迎。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清六来上斯图尔特老师的圣经课。
清六对圣经中神之国度的描写以及耶稣牺牲的故事特别感兴趣。
读到圣经中「不言善行」的教诲时,清六发现这和近江商人的理念「阴德善事」有异曲同工之妙,便打趣道「耶稣该不会是个商人吧」。非要说的话,耶稣可是要把商人从圣地驱逐出去的。
清六就这样一边加着自己的理解一边学圣经,周围的人都很佩服他。
就这样,在信仰上我也感觉彷彿输给了清六。
身处灯光附近是一件悲惨的事情。
灯光越明亮,自己的影子就越阴暗。
加剧了这种感觉的就是规子。
虽然以前总是见面、拌嘴,但是自打我从商业学校毕业,苗子小姐去世以后,那边乱成一团,我和规子一时间也疏远了。
久违地拜访百川家的时候,规子在走廊弹三味线。
那身姿不禁使我停下脚步。弹着三味线的纤细白嫩的手指,略带忧伤的眼神。不知不觉中规子变得更有女人味。当时心动的感觉我现在还清楚记得。
从那之后我便不时找些理由和规子搭话。
但不管我说什么,规子都好像心不在焉似的。那时傲慢的我,便摆出更恶劣的态度,或者到处挑她毛病,结果便是和以前一样吵架。当时的我就像个傻瓜,就算是吵架,只要规子注意到我,就能让我产生一种优越感。
明治三十六年(一九〇三年)的一天,从百川家回来的路上,我在稻荷站偶然再遇了清六。
看到和从前一样精悍但残留着些许孩子气的清六的面容,我的心中顿时充满了怀念,便和他一起热烈地聊起了往事和近况。
谈话间,我突然注意到清六腋下夹着的一捲纸。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啊,这个么?」清六毫不在意地打开纸张给我看,我不禁颤抖了一下。
是电气锦的记录。是规子说过「交给将来的丈夫」的东西。
「说了喜八的电气目录的事之后,规子那家伙刚才给我的。」
「你有和规子见面吗?」
「偶尔吧。」
我想起了在走廊弹着三味线的规子。
那带着忧郁的眼神,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美,现在我全知道了。
我不禁抓住了清六的肩膀。
「你和规子是什么关係?」
「怎、怎么了!这么逼问。」
「你该不会对规子……」
本来有些疑惑的清六,听了我的话突然脸色一变:
「不是不是,不是你想像的那种关係!我只把她当成妹妹看待,再说,我喜欢年龄比我大的!」
把手从清六肩上放下,我心里并没有好受一些。
不如说反而更清楚地觉察到,阴郁的、暴风雨般的情感正席捲着自己内心。
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的、规子的心意,这家伙毫不费力就收入囊中了。
真是无法容忍的屈辱。像妹妹一样?
这么不想要的话,我就收下了。
然后我就犯下了大错。我通过家里的关係,请求将规子嫁给自己。不久,我和规子这门亲事就谈妥,清六不能再接近规子了。
在那之后清六的行为一如既往。可是我认为这只不过是他在强颜欢笑罢了。我好想对他说上一句「规子现在是我的了」。
我到底是个多么愚蠢的人啊。
这一切究竟是不是源于爱呢?不,不是。这只是因为我想沉浸在那微不足道的虚荣心之中罢了。甚至不惜践踏重要之人的幸福。
到了明治三十七年(一九〇四年),和俄国的战争到底打响了。
我们第四师团所在的第二军也收到了动员令,渡海驶向辽东半岛。
「这场战争胜利以后,我想直接去巴黎。」
我和清六靠在船的栏杆上,眺望着看不见尽头的日本海。
「把俄罗斯从满洲驱逐出去,佔领贝尔加湖以东,夺取西伯利亚铁道,然后佔领首都,战争结束后我就去巴黎,登上埃菲尔铁塔。」
「你为什么就这么想爬上高的地方啊?」
「谁都喜欢高的地方吧。想要比其他人更高,这就是人啊。」
暗中想着反驳的话,但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清六不知清楚还是不清楚,平静地说道:「吶,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