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遙遠記憶

「呼啊……」

我泡进浴缸里，不由得舒畅地吁了一口气。从冒险者公会回来后，立刻烧了热水，将魔石放进墙上的凹槽来提高浴缸水温，再添加以水管接来的清水降温……藉由这种方式调整温度。

今天的洗澡水稍微烫了点。

也不知道该说是在异界出生以来第一次的热水澡呢，还是该说是离开日本后久违的热水澡？总之潜进迷宫的紧张与疲劳，彷佛全都溶化在热水当中。

——要怎么说才好？有某件事情，虽然逻辑上可以理解——却在脑海中不停地绕圈打转。

真是的……事到如今才来烦恼有什么用呢？必须——振作一点才行。

「堤欧德鲁大人。」

当我抬头望着天花板陷入思索时，从更衣间传来略显踌躇的敲门声。

我深呼吸一口气，转换心情。

没事的。没事的。我必须连同这份心情也消化完毕，继续往前迈进。

「嗯，怎么了吗？」

「我把您的换洗衣物放在这里。」

古蕾丝隔着门与我交谈。

「……谢谢你。另外，我想古蕾丝应该知道吧，你也可以自由使用浴室喔。」

若是我不这么说，以古蕾丝的个性，很可能家里明明有魔石可以泡热水澡，却还是跑到外面洗冷水澡吧。

如果换作在伯爵家的话……管家或凯萨琳那些成天啰嗦的家伙，一定会说什么佣人和主人共用一间浴室太不像话了，或是佣人绝对不允许和主人同桌用餐之类的歪理。

这些事就一般常识来看，或许并没有错。但来到塔穆威尔斯之后，我并不打算继续过着那种拘谨的生活，而且现在这里也没人会说那种话。不过在对外时、或是体统上，这些行为或许还是有其必要性，只要这么理解就够了。反正过去和母亲一起生活时，也没有这方面的顾忌。

「谢谢您。不过，真的可以吗？」

「……无妨。过去和母亲一起生活时，也是如此吧。」

「是没错……真怀念呢。」

感觉得出来，站在门另一端的古蕾丝绽开些许笑意。

「以前也曾一起洗澡呢。」

「……有吗？我不记得了。」

「因为那时候堤欧德鲁大人的年纪还小，会不记得也很正常。」

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在我的记忆之中，与其说是一起洗澡，其实只是古蕾丝伺候我入浴罢了。而且那也只有在刚被接回伯爵家后不久的那段时间，一起洗澡大概是——更早之前的事了吧。

在伯爵家，佣人向来被交代必须伺候僱主的孩子入浴与更衣，而古蕾丝也同样照着做……不久后，我告诉古蕾丝自己已经不需要别人伺候入浴或更衣，要她不必再麻烦。

理由不必明说也知道，就是因为我身上不断新增的瘀青与大小伤口，我不想让古蕾丝看到这些痕迹。

然而，当我告诉古蕾丝我可以自己来，不必她帮忙时，她当时脸上那抹悲伤神情，我至今依旧记忆清晰。

「啊，如果您不嫌弃的话，让我像以前一样替您刷背吧？」

怎么——突然这么说？古蕾丝的口气听起来，就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好点子似的。

……现在的我，早就已经超过需要人家伺候入浴的年纪了。

不过，一开始拒绝她的理由，现在也已经消失了。而且与其因此让古蕾丝感到落寞，今天就破例一下倒也无妨。

「好久没让你刷背了……听起来似乎很不错。」

我将原本披在头上的毛巾拿下来围在腰际，坐在浴缸边缘如此回答。

「那么我进去了。」

我转头越过肩膀看着浴室门，古蕾丝正捲起女僕装的袖子走进浴室。

她将毛巾放进热水中沾湿，再滴上沐浴乳后搓出泡泡，仔细地刷洗我的背。

（插图）

虽说是沐浴乳，正确来说，是近似液态肥皂的东西。这是回程时，顺道在市场购买的。

从地下二十楼可以前往称为宵暗森林的区域，那里生长着名为萨波拿树的树木。这种树木的树液十分优良，加入中意的香料或药剂调合后，拿来当作肥皂使用刚刚好。

「您的背上有伤痕呢。」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了。」

近期的瘀青应该都已褪去。

古蕾丝伸手触摸的那一带伤痕，我大概心里有底。

古蕾丝纤细的指尖宛如描绘般地轻抚我的伤痕。

「古蕾丝……有点痒耶。」

「……真的……很抱歉。」

古蕾丝道歉后，双手冷不防地绕过我的肩膀，轻轻环抱我。

「……古蕾丝？」

「——对不起。和以前一样，今天时不时会感觉到咒具解放的后座力再度涌上……我知道只要这么做，就会平静下来。所以，请容许我暂时抱着您吧。」

和以前一样吗……过去古蕾丝狩猎归来时，偶尔也会像这样抱着我，两个人一起入睡。

那段时期的往事在记忆当中其实十分模糊，唯一记得的就只有古蕾丝的身影。我就算感到不安，但只要和古蕾丝在一起，就能安心地一觉到天亮。

那是在母亲去世后，一直到父亲接到死讯为止的那段短暂期间。由于父亲当时人不在领地内，而是待在塔穆威尔斯……他晚了许久才得知母亲逝世的消息。

总之，当时的我们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古蕾丝或许只是扮演起我母亲的角色。她在解放状态下前往森林猎捕魔物或动物……我们就吃这些维生。

至于当时，我为什么会让古蕾丝拥着入睡……

或许是因为古蕾丝自己也很不安……也可能是顾虑到我的心情吧？我当时是如此向自己解释的。

「而且……总觉得最近的堤欧德鲁大人总是一个人沖在最前面。如果不这么做，我好怕您会突然从我眼前消失蹤影。请您……别太逞强了。」

她不安的心情……是受到吸血冲动的影响吗？我是不是太过为难古蕾丝了？

还是说，虽然古蕾丝表面上是在说她自己，但其实看在她的眼中，我因为今天的事件遭受精神层面的打击，于是她才会这么做？当时我被蝎尾狮追杀的事……一定也让她担心了。

「我并没有逞强……反而是我勉强你陪着我进入迷宫。如果不愿意这么做的话，儘管直说吧。」

她一定不希望我一个人前往迷宫，我可以理解她的心情。

所以，才想听听她真正的心声。

「莉莎大人过去也是藉由与魔物战斗来维持生计，我觉得这样很好。所以，对于潜入迷宫这件事，并没有任何不满。尤其，这次还可以和堤欧德鲁大人一起行动。我也和您一样……比起待在那个家，我更满意现在的生活。」

「那……就好。」

古蕾丝从背后环抱着我好一会儿后，终于鬆开手，对我说道：

「谢谢您，感觉平静多了。」

「嗯，我也平静不少。」

「……您果然一直对迷宫里的事件耿耿于怀吗？」

「……也没那么在意啦，古蕾丝不也一样？」

「是的，但我不认为自己当时的举动是错的。」

这一点……我也和古蕾丝相同。彼此内心究竟挂怀到什么程度，总觉得不该去过问。即便试着触及思绪深处，似乎也不会有好结果。

还是先如此说服自己，继续往前迈进才是最好的方法吧。没人想成为遭到掠夺的一方，话虽如此，我更不想成为掠夺他人的角色——因为不想像蛇咬那群家伙一样堕落。

古蕾丝舀起温暖热水从我的肩膀淋下，冲掉我背上的泡沫。

「……也让我替您洗头髮吧。」

「呃——那么，难得有机会，就麻烦你了。」

今天乾脆……就当作回到过去那段时光，和古蕾丝自在地度过吧。

古蕾丝帮我洗头髮的同时，我这么想着。

古蕾丝等下应该也会洗澡吧，等她洗完之后……两人一起来做菜吧。不过这些互动，和过去凡事仰赖古蕾丝的那段时光并不相同就是了。

◆◆◆◆◆

「……唔！」

当我一醒来，古蕾丝的睡脸就近在眼前，让我心跳瞬间加速。

我随即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理解了当下的情况。只是在刚刚睡醒、毫无心理準备的状态下，第一眼看到的对象居然是古蕾丝，这刺激未免有点太过强烈了……古蕾丝的五官端正得几乎不合理。虽然平时已经看惯了她的脸庞，但毕竟也有好一阵子不曾这么近距离地与她对望。

「——嗯，早安，堤欧德鲁大人。」

一大概是被我翻身的动作吵醒了吧，古蕾丝的眼睛睁开一道细缝，绽开微笑。

「……嗯，早安。」

明明也没发生什么事……还是感到有些难为情。

由于还没去买床架，我们先在主卧室的地板上铺了条毛毯睡在上头，合盖着另一件毛毯。

「堤欧德鲁大人再多休息一会儿吧。我準备好早餐后，再来叫您。」

古蕾丝如此说完后爬起身。

窗外的天色才刚开始泛白，似乎起得有点太早了……不过大概是睡得很熟吧？整个人感觉神清气爽。

「我也一起帮忙吧。我先去换件衣服，顺便洗个脸。」

于是，两人便一起準备早餐，利用旅程中买来没吃完的食材煮了蔬菜汤，配上黑麦麵包。这样的组合几乎快变成固定菜色了，但还是得趁食材坏掉前全部煮掉才行。汤里还加进了从市场买来的兔子肉，也算是稍微提升了一点豪华度。

话虽如此，光只有这样，根本没有半点难得来到境界都市的气氛。昨天潜入迷宫前购买的紧急存粮与食材当中，有一种叫作絮语蘑菇的蕈菇魔物，今天就决定用那个来当主餐。

絮语蘑菇向来都是从宵暗森林採收……或许应该说是猎来的魔物。

实体约为西瓜大小，是可以自由走动的蕈菇。虽然本身的攻击没什么威力，但由于也会使用睡眠魔法，还是有必要稍加提防。此外，也必须留意有毒的亚种……不过关于这一点，可以藉由覃伞的颜色与花纹轻易辨别，倒是不必担心。

市场上贩售的絮语蘑菇都是已经死亡、并切好片的商品，但毕竟原本的体积就和西瓜差不多，切片后还是很大块。将一片絮语蘑菇切成适当大小，我和古蕾丝分着吃刚刚好。

古蕾丝将平底锅放在灶上加热，倒入橄榄油后摇动锅子，让锅底平均覆上薄薄一层油。等锅子热得差不多了，就放入蕈菇与培根，古蕾丝熟练翻炒着平底锅的俐落声响回蕩在厨房里。

接着洒上盐与香料，等蕈菇完全熟透后就完成了——香煎絮语蘑菇。

主餐端上桌后，我和古蕾丝面对面坐下，开始吃起早餐。

「怎么样？」

絮语蘑菇的味道和杏鲍菇很类似。口感富有嚼劲、风味十足，非常美味，古蕾丝的调味更是恰到好处。

「嗯，很好吃。」

「真的吗？谢谢夸奖。」

我率直地说出感想，古蕾丝听了之后绽放笑容。

嗯——不管是取得萨波拿树也好，絮语蘑菇也罢……真希望可以早点到达宵暗森林。那里有着各式各样珍奇的东西，除了可以留着自己使用，由于市场需求量也大，还可以作为稳定的收入来源。

「昨天看到各种陌生的食材，还真有点拿不定主意。」

「不愧是境界都市才有的景象。」

除了絮语蘑菇以外，还有卖飞鲨的鱼鳍。市场上贩售的商品虽然会随着冒险者的动向而改变，不过蠕虫肉之类的部分商品我实在敬谢不敏。

「今天有什么打算呢？」

「我想去买齐家具……不过现在出门还有点早。这段时间，我想把院子里的草除一除，顺便当作饭后运动。怎么样？」

「我明白了，我也一起动手吧。」

古蕾丝一脸雀跃地微笑说道。

◆◆◆◆◆

——于是，现在是饭后运动时间。

面对荒芜庭院里蔓生的杂草，我决定从角落开始除起……不过并不是使用镰刀割草，而是魔法。

若使用魔法杖，没三两下又会报废了，于是我选择徒手施展魔法……虽然只是区区的除草作业，但也并非全然不具危险性。

儘管是在市区里，但这种久未整理的草丛中，很容易躲藏一种名为邪恶草的魔物。

邪恶草的花苞或是花瓣的部分有如一张嘴巴，甚至还长好牙齿。基本上没什么太大的威胁性，但手不小心伸过去，很可能会被咬一口……是种能够自我防御的杂草。

邪恶草会经由嘴巴，将种子射向远方来增殖，算是随处可见的魔物。也因为这样的特性，非常受到从事园丁之类职业的人们所讨厌。

如同其名称中的杂草两个字，力量其实相当弱小……被咬到也只会有一点点痛。但与其说是疼痛，其实烦人的成分比较大。小孩子不懂事伸手过去，结果被咬了一口，从留下的齿痕上渗出几滴血，最后哇哇大哭地跑回家……大概只能造成这点灾害。总之，只要注意别被它扁平的叶子割到手，或是被尖刺扎到手指就好。

邪恶草到了初秋时节，会增加一种攻击手段，就是在咬住的同时射出种子，但这道攻击同样不具危险性。要是不小心射进眼睛的话，或许算是有点危险吧。只是对邪恶草来说，它们也不愿意把重要的种子拿来攻击，所以很少会这么做。

顺带一提，不必妄想可以从邪恶草身上获取什么有价值的素材。顶多在秋天时，可以从种子抽出些微的魔石成分……不过现在的话，即使施展抽出魔法，收穫也几近于零，真的完全是杂草。

「那么开始吧。」

「好的，请小心别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