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说要举行点心麵包之宴的,究竟是谁呢?
是美礼学姐?抑或是我自己呢?藻音一边用铅笔划过素描本一边思考着。
应该都不是吧。
没有人特意提议,只不过刚好聊到了这个主意,便马上这么决定了。要说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那就是因为两人都在寻找——让两人可以单独相处的借口。
明天就是毕业典礼,现在是下午两点,地点是美术室。
直到上个礼拜都还挂满整片墙壁的,在课堂上画的油画几乎已经都还回来了。但是,从架子上拿下来就再也没放回去的石膏像、用来练习画静物画的水瓶、枯竭的乾燥花等等,依然散乱地放在角落边的桌子上,还有一支十公分左右长的细碳笔滚落在地上,不知道是谁弄掉的。
加入美术社没多久,美礼学姐就对藻音说:「虽然一开始你可能会很在意油画颜料的味道,或是某些稀释剂、定型液或浆糊通通混在一起的味道,不过等过一阵子之后,你就会习惯了啦,就跟厕所的味道一样啊。」不过藻音到现在依然无法赞同这个说法。
应该是一个礼拜前吧,美术社举行了送别会,放学之后社团顾问老师常所有社员从学校附近,咖啡店订了蛋糕套餐,让大家窝在社办里享用。这还是藻音生平第一次吃外送的蛋糕,但油画的颜料臭得不得了(附带一提,去年的送别会是吃拉麵,所以没什么影响)。
因为如此,大伙也就早早结束了送别会,所有三年级生早就已经把放在社办,也就是放在美术室或準备室里的私人物品通通带回家了。照这样来说,道别的仪式到此也算全部结束了,但藻音却始终有种事情尚未结束的感觉。
那是因为她还没好好和美礼学姐说「再见」。藻音心里一直默默地惦记着这件事。
所以当知道毕业典礼前一天只上半天课时,有人提议要两人单独开个点心麵包派对时,藻音自然是求之不得——这是多么地美好呀,藻音认为这是两人依然难分难捨的象徵。
有社团活动时来社办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就算没有社团活动时,两个人也常来美术社随性地作画。
两人也常常吃土司的边边。画碳笔画时,大家都是拿土司的白色部分当做橡皮擦,而一定会剩下边边的部份,直接丢掉就太浪费了。于是最后就会塞进肚子里。
对了!就是因为这样之前才会聊到——偶尔也想吃一下完整的土司,而不是都吃剩下的部份,说着说着最后就变成今天要开点心麵包派对了。
很不巧的是今天没有人负责做班级麵包代购,所以无法事先订好麵包,要是麵包被卖光就惨了,藻音本来打算班会和扫除时间一结束就赶紧冲去食堂买,但都怪班上有人说什么「明天是毕业典礼,得扫乾净一点」,还很认真地扫着地,害藻音迟迟无法离开教室。
藻音和美礼学姐约好谁先到食堂就负责买麵包。约好的集合地点,铝箔包饮料自动贩卖机前没见到美礼学姐的身影,藻音便跑到麵包费场,抓起眼前的四个麵包赶紧结了帐,当店员找钱给她时,有人从后面戳了戳她的肩膀。
「这些该怎么处理?」
藻音转头一看,才发现美礼学姐手上也捧着早一步买好的六个麵包苦笑着。
「我叫了你三次啊,都没发现吗?」
据美礼学姐的说法,由于藻音抢麵包的样子太激烈,最后便放弃叫她第四次了。而身形娇小的学姐,又很容易被淹没在茫茫人海里。
于是,现在有六个麵包摆在桌子上。
至于另外四个已经都吃掉了。
不过买下来的十个麵包里,只有两个是一样的种类,真该谢天谢地啊,从味觉的角度来说,有这么多种麵包当然很不错,五颜六色的点心麵包包装以及麵包本身,摆在桌上也是一场视觉的飨宴。
两人的目的并非在美术室里吃过麵包就算了,所以吃得很饱之后,两人依然留在美术室里,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机会难得,不如来画麵包吧?」
美礼学姐从架子上取下两本素描簿,接着把封面上写着『藻音』的那本递给了藻音。
「咦?学姐您还没有把素描簿带回家呀?」
「嗯。」
学姐把另一本素描本放在她的椅子上,该封面写着『美礼』两个字。
「总觉得要是全都带走了,就没办法再进来这间美术室了,所以我才故意只把这本素描簿留在这里。」
「这样啊。」
藻音无来由地,觉得能够了解美礼学姐的心情。就跟藻音一样,在美礼学姐心中,社团活动还尚未结束啊。
「所以我今天要来把它带回家啰。」
那个瞬间,藻音深刻体悟到——今天真的是最后了,不过今天这个日子,肯定是最适合拿来当做最后一天的日子。
「不好意思,可以跟你借一支铅笔吗?」
只留下素描簿的学姐身上没有画画用的铅笔。
「当然好啊。」
藻音点点头,从架子上拿出写着『藻音』字样的塑胶盒,盒子里约莫放了十五支铅笔。打开盖子让美礼学姐任选一支时,美礼学姐边说:「其实随便哪支笔都好。」看也没看地就拿了一支2B铅笔出来。
「只有铅笔没办法画吧?」
藻音顺手把软橡皮擦切成一半,轻轻丢给学姐。
没错、没错。
虽然房间里有一堆麵包,却没有半片土司。所以,今天无法画碳笔画。
2
接下来,两人隔着放着点心麵包的桌子对坐,开始画起素描。
要是肚子饿了,就随手拿起桌上的麵包来吃,这是这场素描游戏的规矩。由于两人面对面坐着,谁也不知道对方的情形,即使对方不是有意的,自己正在画的麵包很有可能会被吃掉,而反过来也是一样,可说是一个让人很神经紧张的游戏。
「话说回来……」
美礼学姐伸手拿了一个麵包。
「啊!」
藻音不禁喊出声来,看来她的修行还不够啊。
「该不会是被我拿中了吧。」
「不,并没有。」
说什么「并没有」,根本就完完全全被猜到了,藻音本来才正好快要画完那个奶油麵包啊。
不过,藻音觉得有点不开心所以故意不坦白。再说,就算学姐把已经拆封而且咬了一口的食物摆回桌上,藻音的画也回天乏术了。
「呵呵呵,小藻你应该很不会玩抽鬼牌吧?」
而且根本就露馅了呀!既然如此那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藻音光明正大地翻过素描簿,翻到新的一页上,桌上还剩四个麵包,没什么,只需重新来过就行。
美礼学姐肯定很擅长玩扑克牌的『抽鬼牌』吧。藻音伸手去拿麵包,她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藻音故意做假动作,拿取时让手在各个麵包上游走,学姐却依然面不改色。不过学姐也不像已经画好了,隔着素描簿,不断传来对方铅笔与纸张接触的沙沙声,有时也能感受到她用软橡皮擦涂纸张的气息。
「您刚才说『话说回来』是要讲什么呢?」
藻音感到很不甘心,只好转移话题。
「咦?」
「您刚才有这么说喔,就在您拿麵包的时候。」
「我有吗?呃……我本来要讲什么呢……?」
已经忘得一乾二净了。美礼学姐……看来您应该很不擅长玩『钓鱼』吧。不知道是不是累了,学姐伸了一个懒腰后,从椅子上站起来。
「啊!红蔷薇花蕾在中庭里奔跑。」
学姐比了个「快看、快看」的手势要藻音过去,藻音便走到学姐身边,透过窗户往下瞧。老实说,藻音根本没兴趣特地走过来看,毕竟藻音跟红蔷薇花蕾福泽佑巳同学是同一个年级的,有事没事就会在走廊上撞见她,根本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要不要来赌一下看看她要去哪里呢?」
「咦~~?」
还真閑啊——藻音顿时感到无奈,但要是很忙的话,两个人根本就不会在这里画什么麵包了吧。虽然藻音觉得这些事很无所谓,不过听到学姐喊出「预备备……」的声音之后,还是赶紧跟着说出临时想到的地点。
「食堂。」
「食堂。咦?跟我一样?为什么呀?」
问我为什么——基本上只要看她是往哪个方向跑不就能知道了吗?再说,刚才藻音去学生食堂时有看到红蔷薇学姐和黄蔷薇学姐,也许她们约在那里碰头也说不定呀。
「那就没办法了,我换成旧温室好了。」
「不过要怎么确认我们有没有猜对呢?」
决定好了地点是不错,但两人事前又没有请佑巳同学交出写着正确答案的纸条,根本无从验证啊。喂~~佑巳同学!就算这样大叫喊住她好了,她也已经跑到听不见两人吶喊的地方去了。
「对喔,那惩罚游戏就让输的人直接去问佑巳同学好了,你看怎样?」
美礼学姐伸出食指,一副想到好主意的样子。
「……所以我就是在问要怎样决定谁赢谁输啊?」
「啊……」
她好像现在才终于发现自己的思考根本出了问题,边说「哎呀,真讨厌啦~~」边捧着肚子大笑。看来她是真的犯傻了,最后,赌局也就剩下刚才玩的画麵包游戏,至于这个赌注,就当做没发生过了。
「记得佑巳同学去年是一个人来搬看板的喔?」
美礼学姐眺望着窗外呢喃说道。她应该是在讲去年的『三年级生欢送会』时发生的事情吧。跟今年一样,去年也是由美术社负责画看板,当时不知道是不是人手不足,而让佑巳同学自己一个人跑来拿看板。
「当时我觉得她很卖命,但她最近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那时候看佑巳同学很辛苦的样子,美术社的人便问她需不需要帮忙,但她却婉拒了,让人有种在顽固、硬撑的感觉。
现在的她,不是让人觉得她很卖命,而是让人觉得她有好好在工作而已,不会太勉强自己,所以周围的人也能安心把工作交给她。
确实如此,如果是现在的佑巳同学,大概还会回一句「那就请你们帮忙啰」。说到这里,今年又是什么状况呢?想起来了!由于她们拜託山百合会让她们延期了几天,作为赔礼,最后是由美术社的人负责把看板送到蔷薇馆。
「小藻你也是这样呢。」
「咦?」
问学姐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也只回了一句「就只是这样而已」,藻音便无法深究下去。
「所以我想见见小藻你,才会一边上补习班,还有事没事就来这里的啊。」
看着美礼学姐轻笑着的面容,藻音不禁有种想哭的感觉,回一句「我也是……」已经是藻音最大的努力了。
藻音真正想说的是——我也是……很想见见学姐,才会在没有社团活动的时候,也留在这里画画,就算无法回到过去那个只是爱画画,两人时常留下来作画的曰子,有时美礼学姐也会突然出现,来跟我聊一两句话,我有时就只是为了那个瞬间,才会留在美术室里。
即使没有说出口,美礼学姐大概也了解藻音的心情。美礼学姐伸过手来,轻轻摸了摸比她身高还高的藻音的头。
「啊,对了!是铅笔!」
——美礼学姐突然说道。
「铅笔?」
为什么这种时候会突然冒出铅笔这个话题呢?藻音纳闷起来。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说我有说『话说回来』,我本来是要讲这件事啦。」
虽然这时间点让人觉得有点迟了,不过既然她想起来了,就姑且听听她要说什么吧。藻音静静等待,看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一开始画素描的时候,小藻你不会用美工刀削铅笔不是吗?」
「呜……!」
回想起过去是没什么不好,但事到如今才要来揭人伤疤吗?而且还挑在人家变得很平心静气的这个时候。
「结果你被大我一年级的学姐们取笑,下一次来参加社团活动时,你就带着简易削铅笔机来了对吧?」
「……就是插进去转一转的那种。」
就是边长两公分左右的正方体,中间有个可以把铅笔塞进去的洞的那种削铅笔机。内部的构造是个倒三角形的洞,洞里有一边装有刀片,只要把铅笔塞进去转一转,就会有一堆像是柴鱼片的木屑从旁边不断掉出来。
「虽然美术社本来就会有些新生一开始也不会用美工刀,但那还是第一次见到带削铅笔机来的新生啊,学姐们都笑翻了。」
「虽然学姐们跟我说没有关係,不过我画了几次之后也渐渐了解,用削铅笔机的话,就无法削出自己想要的尖度了,然后想说这样不行。」
「是呢。」
「结果学姐们还帮我削笔了呢。」
「不过你马上就学会怎么削了吧?」
「毕竟我猛练习了嘛。」
用铅笔练习就太浪费了,所以藻音就拿免洗筷练习,用大拇指压住美工刀刀背往前推的这个动作,要掌握住适切的角度和力道,让她费了不少功夫。
「对了,美礼学姐你也陪我进行特训了吧?」
「是吗?」
「我不记得耶——学姐歪头纳闷起来。不擅长玩『钓鱼』的学姐,但也许她只是觉得不好意思,才故意假装忘记。
「但是在不知不觉中,你也变得很会削铅笔了啊。」
学姐一边说着,一边把2B铅笔拿到藻音眼前。
「反正机会难得,我们就来画完画吧?」
看到美礼学姐继续着手画画,藻音也跟着坐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肚子已经很撑了,学姐没有吃那些藻音正在画的麵包,所以藻音也就能马上画完了吧。
不管还有没有麵包留在桌子上,这个时刻总是会到来的,那么至少一张也好,就好好把画画完,留作纪念吧。
两人的铅笔移动声交错在一起,有时还会小聊一两句,没有人刻意地持续和另一个人搭话,双方都知道——彼此就在身旁。
「画完了吗?」
藻音放下铅笔,只见美礼学姐微笑地看着她。藻音全心全意地做了最后的沖剌,丝毫没有察觉到学姐早就已经画完,静静地等着她。
「要不要交换呢?」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