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死命念书好不容易考上的高中,却在一开始就栽了跟头。
从考试地狱中解放的我,自然也没有功课要做,于是春假期间,我就得意忘形地连续几天都与国中时的朋友出游,结果却染上了不知从哪传来的流感,开学第一天便缺席了。
开学典礼是与往后得相处一年的同学们打照面的重大活动,一想到这里,我本来打算用爬的也要爬到学校,但妈妈苦口婆心地劝我,说要是把感冒传染给往后得相处一整年的同学们,就太对不起人家了。听到这里,我才终于打消去学校的念头。
妈妈说的话也有道理,要是往后一整年都被人当成病原菌,那就得不偿失了,要是被人取作什么「流感」之类的绰号也很讨厌。
然后等我完全康复,身着憧憬的黑色制服上学后,坐在我隔壁的同学像是与我轮班似的缺席了。当然了,可不是之前赖在我身上的病毒的错。
「千波同学去国外治病了,她请我等照同学你出席之后,就把这交给你。」
同班同学递过来的是一个笔记本。
多亏打针和吃药,三天后我流感的高烧就退了。不过从小就替我家看病的家庭医师始终不让我出门。就因为这样,我第一天上学,已经是开学典礼过了十天以后的事,这段期间,新生说明会早已结束,课程也已经开始了。
亲切的日比野千波同学,本来应该是坐在我隔壁的,她似乎特地为了我抄了一本笔记,笔记上记载了所有上过课的资讯,里面不只写有教学内容,还有老师的自我介绍,有几页上面甚至画有老师的肖像,真是很有意思。
「你今天有来上学真是太好了,老实说,千波同学拜託我代替她做笔记,但我写字和画图又没有千波同学漂亮。」
坐在我前面的博惠同学,一边笑着一边这么说道。也就是说,她应该也看过这笔记了吧。
同学们温暖地接纳了缺席多日的我。
既然是以培养千金小姐闻名的莉莉安女子学园,自然也没有人会开玩笑给我取「流感」这类绰号。再说,这所学校里是没有绰号这种玩意的,只要是同年级生,以「名字加『同学』」称呼对方是基本规则。
我收下笔记之后,决定继续接下千波同学拜託同学们抄笔记的工作。
既然我已经开始上学了,也就没必要继续抄笔记了吧?说什么傻话呢,这本笔记,从今天起就要改为「为请假的千波同学而抄的笔记。」
「要我帮忙吗?」
班上好几个人都这么说,但我都一一婉拒了,毕竟千波同学都为了我,独自做了这本笔记本,同样的事,我没有办不到的道理,最重要的是,我想要一个人做这件事。
要说为什么?因为我想这次换我来帮她了。这笔记本,就像我与千波同学的交换日记,虽然我还未见过她,但千波同学是我成为高中生后,第一个交到的朋友。
我一边抄着笔记,一边让想像宾士,揣摩起千波同学的模样。
「千波同学?这个嘛……头髮短短的,脸圆圆的,不过身材偏瘦,手脚也很细,现在回想起来,她的皮肤看起来很白皙,有可能是因为生病,脸色苍白的缘故吧,还有就是虎牙。」
向博惠同学问了问,获得了上述的资讯。圆脸、瘦、脸色不佳、短髮,还有虎牙-听到这些零散的资讯,也很难完整描绘出一个女生的模样,如果举例说像是某艺人的话,那会更好想像,但博惠同学似乎想不出来。
「硬要说的话,有点像我表姊吧……」
「……」
可惜的是,我从未见过博惠同学的表姊,而且往后大概也没机会见到吧。」文静、有气质、认真又可靠的人,大概是这种感觉吧。「
这些形容,光看她笔记上整齐有序的文字,就能多少猜出端倪了,要再补充一点的话,那就是她很会画画。
她在笔记本的空白处画了一篇类似漫画的插图,上头写着「照同学的模样猜想图」,但那插画上的女生比我还可爱好几倍,髮型或五官的位置摆得非常妙,以用猜想画出来的图案来说,整体的印象还真的颇像我的。
「照同学,要不要一起吃饭?」
当我拎着便当要出教室时,同班同学向我问道。
「谢谢,不过今天天气很好。」
我想在外头用餐-我边说边挥着手来到了走廊上。
其实我并不是特别想在外头吃饭,虽然依现在的季节来说,在太阳底下吃饭当然是很舒服的,不过外头会有小虫,有时风一吹,尘埃或落叶还会飘过来。
再说,听到人问「要不要一起吃饭」,通常的回答也就只有「要」或「不要」才是,说什么「今天天气很好,所以就不和你们一起用餐了」也太诡异了,而且也不能保证那些邀我一起吃饭的同学就不会在外头用餐,何况还有大伙一起在外头吃饭这个选项啊。
「这样啊,那下次在一起吃吧。」
最后同学们没有勉强我,我想过一阵子,她们应该又会邀我吧。
我时常一个人行动。
从开学典礼到我开始上学,这十天的时间里,大伙早已选好班级干部、一起吃便当、一起参加社团,开始形成小圈圈了。就因为这样,晚了十天才来学校的我,始终无法界定自己在班上的定位,变成了一个漂移不定的存在。
不知道是不是上帝的恶作剧,我的姓氏-绵贯-让我的座位号码落在班上最后一个,由于千波同学请了病假,现在班上的人数是奇数,因此有时得照通讯录的人名顺要两人一起分组时,我便总沦为「剩下来的那一人」。
(唉~唉~~)千波同学能不能快点来学校啊。
在黑板上也没什么笔记可抄的无聊课堂上,我这么想着,叹了一口气。正好在此时,有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叫我吗?」
明明是心理所想的事情,却有人回应,就算是偶然,正常来说,也会感到诡异吧,但我在理清思绪前,已经先把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了。
右边空蕩蕩的座位上,自然没有半个人。
我苦笑一下,把注意力转回无聊的课堂上,年迈的老师一边折粉笔一边写着公式。总之,先把那些公式抄到自己的笔记本上。
刚才那道声音,不可能是千波同学的,今天早上班导才说她在海外动完手术,听说手术很成功,大概两个礼拜后就回学校了。
不过,当我才说服完自己刚才那道声音是幻听之际,又传来了一道同样的声音。
「居然无视我吗?」
这回,那道声音比刚才还要响亮明晰。我往千波同学的座位附近一瞥,但是前面和右边(我的座位是最后一排又靠墙)并没有人表现出「刚才是我发出声音喔!」的样子。不光如此,除了我以外,似乎没有半个人听到刚才那么响亮的一声「居然无视我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当我纳闷起来时,又来了。
「其他人当然听不到呀,因为我只说给照同学你听嘛。」
是谁?
「这、这、这!」
这、这、这-你是鸡吗?
既然对方向我挥手,那她肯定就是刚才想我搭话的人吧。
(……)
呃……能否称对方为「人」都还是个谜。
坐在千波同学座位上看向这里的,乍看之下,是个日本夏橘般大小的浅绿色球状物体,那物体有大大的眼珠,瞳孔却很小,脸上有大大的嘴巴,里头是肉食性恐龙般的尖牙利齿,身上有着纤细短小的手脚,至于头髮……只有像番茄上的蒂那一丁点头髮而已。
「呃……」
那玩意长得很像各县市地方活动会登场的吉祥物,但老实说,就算是客套,也难以称之为可爱。
(你是千波同学吗……?)
我在心里问道。我为何会这么想?因为那玩意坐的座位,毫无疑问是千波同学的座位,而刚才我心里想着千波同学时,对方回了一句「叫我吗?」从彼此的互动来看,就算它不说,我也能猜到一些。
「嗯~~算是吧。」
从浅绿色球体口中冒出来的是一个暧昧的回答,由于我问了「你是千波同学吗?」回答应该只有YES或NO才合理。
总之,我决定暂时称那物体为「千泼同学」,为了把她与「千波同学」区别开来,我帮她换了个字来称呼她。
到了午休时间,我右手捧着千泼同学,左手拎着便当走出教室,由于中庭人实在太多了,今天我特地绕到了操场。
「喂~~千泼同学……」
我向她搭话,她也不理会我,她径自在围绕着跑道的土堆斜面上翻滚,一边发出怪声喊叫,
一边跑来跑去。
当我放弃,不理会她而吃起便当时,她又不知不觉地爬到了我的肩膀上,看着我夹菜的筷子,虽然她有点重,但我忍耐住,继续吃我的便当,难得千泼同学主动靠到我身边,让她溜走就得不偿失了。这种感觉,简直就像看到蜻蜓好不容易停留在眼前枝头上的感觉。
但午休结束后,千泼同学依然停留在我身边,她坐在千波同学的座位上,一副在听课的样子。我有时会一边偷看她,一边抄这两人份的笔记,心想如果千泼同学就是千波同学的话也没有必要继续帮她抄笔记了,但是她那双纤细短小的手,肯定拿不动自动铅笔吧。
隔天与后天,千泼同学依然存在。
千泼同学可以因应不同的场合,改变身体的大小。体育课的时候,身体变得与红豆一丁点大,紧紧贴在我的耳后;到了午休时间,又变得跟西瓜一样大颗,和我一起在树荫下午睡。
「对了,照同学,你读过波斯菊文库的新书了吗?」
她偶尔心血来潮,就会和我聊这些话题。不光是书,她有时也会和我聊些流行服装杂誌的报导、电视剧,或是偶像团体里喜欢的成员等等。
那些话题,多半是当天休息时间里,从别的同学的閑聊中所获得的题材。千泼同学聊这些时,总露出一副是她自己想到的话题似的神情,有时候,她还会得意地仰起鼻头,露出一脸「怎么样?厉害吧?」的表情。
虽然我心想「之前似乎在哪里听过」,却还是一一回答她的问题,像是「我打算用零用钱买新书,所以你千万别跟我透露剧情喔」、「比起蓝色的裙子,我更想要粉色的裤子啊」或是」比起站在中间唱歌的那个成员,我更喜欢站在右边、很会跳舞的那个成员」。
每当我回答她时,千泼同学便一脸心满意足,发出「呀哈哈哈」的笑声。不过,虽然她会问我的意见,却从来不跟我说她自己的看法,不只是如此,她对我的意见,似乎也没多大兴趣,她只是因为我愿意回应她的问题而感到愉快罢了。
每次千泼同学模仿同班同学讲话时,都挺用心地企图用女高中生会有的音调来讲话,但会像她平时的声音加高分贝和杂讯一样,听起来很吵,实在很诡异,不过……也许是因为她长得很诡异,才会觉得听起来也很诡异吧。
她一会儿发出怪声东奔西跑,有时又像颗球般弹来跳去,有时还会跑来踹我,就某种意义而言,她的行径和长相还真是很相配。
即使如此,我依然没有单纯地把千泼同学当做妖怪看待,这是因为她一直都有坐在教室听课的缘故。
虽然在教室里她不抄笔记,但会好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每当换教室时,她也会爬到我肩膀上或溜进我口袋里,一起行动。千泼同学现在人在国外接受治疗。我想,她肯定是在那里接受了改造手术,才变成这副模样的吧?
要说手术算成功还是失败呢?很难说啊,但纵使她的外貌不像人类,却能充满精神地跑来跑去,讲些不着边际的话。从这点来看,她的手术结果也不算让她不幸福就是了。
每当早上老师点名叫到「日比野千波同学」时,千泼同学便神采奕奕地举手说:「在!」可惜老师看不到千泼同学,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便说:「她请假啊。」然后在点名簿上画斜线。不过,老师偶尔我会忘记这么做,接着点下一位「藤田明子同学」的名字,每当这种时候,我便猜想该不会是千泼同学的声音传到老师那里去了吧。
我变得比以往更常独自行动了,虽然千泼同学总是在我身边,但也因为如此,其他人在的时候,我就无法与她对话,虽然同班同学都很照顾在班上显得孤立的我,有事没事就会来找我说话,但其实我一点也不孤独,只是后来班导把我叫去教职员室询问「是不是被欺负了?」让我不禁反省了一下,此后,我决定试着利用短暂的休息时间与同学聊个一两句,至于午休时间,我还是跟之前一样,与千泼同学一起离开教室。
每次我跟别人閑聊之后,千泼同学就会生气,因为千泼同学也在场,自然不算瞒着她与别人要好,但对她而言,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照同学你好坏心。」
有时她会用纤细的小手槌我,有时又只是背对着我啜泣。
「我不喜欢你跟别人要好啦,我只有你耶。」
听到这句话时,我才觉得事情不对劲,千泼同学本来说过她讲话都是「只讲给照同学听」的,但或许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吧?不过是刚好只有我能看到她,所以她才只跟我说话吧?如果是这样,那我跟别人聊天,她会感到不安也是正常的,要是我溶入同班同学的圈子里,进而忘了千泼同学,那么千泼同学就真的没有人会注意到,也就成了「不存在的人」了。
我说声「抱歉」,紧紧抱住日本夏橘大小的千泼同学,结果千泼同学挣扎喊着-「快放手,笨蛋!」不到一会儿却乖巧地在我手上睡着了。
千泼同学本来浅绿色的圆身体,一天比一天红润起来,现在已经几乎可说是粉红色了。
我想我应该是喜欢千泼同学的,那个她的身形无关,就算她长得很奇怪,也不会影响我对她的感情,乍看下很恐怖的长相,看习惯之后也觉得颇为可爱的。
我最近开始认真地这么想,既然千泼同学会感到寂寞,那么我不跟其他人讲话也无妨。
所以我也没有加入任何社团,虽然同学说过加入社团是认「姊姊」的捷径,但是我也没有特别想跟某个特定的学姊要好。
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结束了,我每一科都拿到了不错的成绩,我想这一定是因为我帮千泼同学又再另外抄了一本笔记的功效。至于考试时,千泼同学坐在她的座位上翻来滚去,因为她的书桌上并没有考试卷,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是了。
进入梅雨季,不管千波同学到时用不用得到,我依旧继续帮她抄着笔记。由于所有科目都抄在一本笔记里,有些科目的内容也快抄不下了。当我考虑是否该买一本新笔记本时,班导把我叫去了教职员室,我内心有点烦躁,以为班导又要劝我好好溶入班级。结果,老师叫我过去,是想请我把笔记本借他瞧瞧。
「嗯……嗯。原来如此,笔记做得很好啊。」
老师翻了翻笔记本,称讚了笔记的内容。
「一开始是日比野千波同学帮我抄笔记的,她帮我抄的笔记非常好读好懂,我不过是学她而已-」
「不过,你做的笔记也很完整啊,真是很不错。」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称讚的,毕竟我是为了千波同学……不……大概是为了自我满足而抄笔记的。
「可以借我你这本笔记本吗?」
老师说道。
「我正好想说要换一本新的来抄,没有问题。」-我说完之后,便打算离开教职员室,这时老师说了句:「拿给你这个。」地给我一个新的空白笔记本。
「绵贯同学,日比野同学如果能早点回来学校上课就好了呢。」
而我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离开了教职员室。
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回到教室后,我看到千泼同学坐在我的桌子上等我,她也没问老师找我去干什么,只是静静地盯着我瞧。
她最近没什么精神。
是因为梅雨季节湿气很重的缘故吗?我现在也还未完全理解千泼同学的生态环境,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推理正不正确,如果光看她那红得发亮的圆身体,似乎是健康才对。
「掰掰,那明天见。」
我把老师给我的笔记本塞进书包里,向千泼同学挥挥手,準备回家。
这是我与千泼同学的惯例。
千泼同学从未跟我一起回家。仔细想想这也是正常的,所以在我和她说「掰掰」与隔天说「早安」的这段期间,我也无从得知她都在做些什么事。她是一直呆在学校里呢?还是会回家呢?但回家,又是回去哪里呢?日比野千波同学的家吗?还是千泼同学有自己另外寝食的地方呢?千泼同学的私生活,对我而言是一个谜团,就跟她的生态环境一样。
隔天早上到了学校,我发现千泼同学坐在椅子上颤抖。
「怎么了吗?」
有别的同学就站在我眼前,我还是试着小声问她,但她却不回答。
她不可能没听见我的话,就算我不用出声,千泼同学还是能够读取我内心的想法。
但她也不像是在无视我。
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她没有力气回答,另一个可能性就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
「可以带我去……保健室吗?」
话是这么说,但只有我才看得见千泼同学啊,就算带她过去,也只会被保健老师觉得我头脑坏掉了吧?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朋友身体不舒服,我却无法帮她做点什么。
千泼同学也不跟我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上课时一直在座位上发抖,等到休息时间,又在教室里像个无头苍蝇般乱窜,看她的样子,似乎是在躲避什么,在寻找隐藏自己的地方。
她就这样度过了上午的时间。现在,到了午休时间。
我跟之前一样,基本上还是一个人吃午餐,不过现在正值梅雨季,我多半是在自己的座位上吃饭,毕竟外头下着雨,我也不可能去外面吃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