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距今二十年前的平安夜。
某个车站前的小花店门口,站着一位绅士。
他的年纪大概刚过六十岁吧?长版大衣、围巾还有帽子,无论是哪个,都是古典又高级的东西。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身上都是褐色系的东西,看起来简直就像从陈年电影走出来的人。
「要买礼物吗?」
他站在那家店门口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我本来还以为他是在等谁,但又发现他一直偷偷摸摸地往店里瞧。就因为这样,花店美丽的女店员——决定打开门向他搭话。
「不。」
绅士转过身子。
想来买花但觉得太贵或气氛太特别,而不敢进店里。女孩本来还以为是这样,但似乎也不是如此,于是她微笑说声「失礼了」之后,走回了店里。就在此时——
「其实……」
从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什么事?」
「其实……你说得没错,我是想送礼物给女性,但又很不擅长做这种事……」
二战前出生的男性,确实有不少都是这种人。
「快到圣诞节了嘛,对方一定会很开心喔,不要客气,请进,您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谈谈。」
美丽女店员的名字,跟花店十分相衬,叫做桩。
老绅士的名字则是小森谷信五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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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接过美丽女店员包好的花束之后,假装要离开的老绅士,转过身子说了吧?——这其实是要送你的圣诞节礼物。」
我等不及听后续,兴奋地插嘴。
「如果是敢这么做的男性,还会在店门口犹豫不决二十几分钟吗?」
如果是演出来的就另当别论——环学姐笑着说了。
「啊,对喔。」
第二学期的期中考刚结束,今天补假。我们两个人把椅子拉到厨房的作业台旁,兴緻勃勃地谈起天来。
下午三点。由于今天是平日,大人们还是照常上班,柳子小姐也出门买东西去了,只有女孩们留在房子里,两人优雅地喝起了下午茶。至于为什么不是在客厅或二楼的公共空间,而选在厨房呢?因为我在初秋时,曾用庭院种植的木瓜海棠做果汁,环学姐说想要来试试味道,我其实想要再多放一阵子才打开,不过反正也过一个月了,于是便打开瓶子,两人召开了试饮会。
「老绅士捧着鲜红的花束,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把水倒进甜腻的木瓜海棠原汁里,做成果汁,边喝边听环学姐说故事。
「没有告诉对方姓名,也没有交换联络方法吗?这要怎么办?要是这么拖拖拉拉,就会赶不上了吧?」
「赶不上什么?」
「环学姐你的出生呀。」
我之所以紧张是有理由的,这个花店的美丽女店员和老绅士相遇的场景,主角们其实就是环学姐的双亲。
环学姐现在十七岁,加上待在妈妈肚子里的时间,总共需要十八年,两人的关係是从店员和客人开始的,又有办法在两年之内结婚吗?如果双方都是年轻人,很有可能一有火花就闪电结婚了,但这对组合之中,有一个人都已经年过六十,感觉不会那么迅速,再说像我妈妈和小修从相识到结婚,可过了将近十年哪。
「用不着你担心,我不就像现在这样,人在这里吗?」
「是没错啦。」
我也喝了一口果汁,这是我第一次喝,喝起来有点像木瓜海棠糖果,由于现在是冬天,在里面加一些红茶应该不错,如果是夏天,用碳酸水稀释应该也很好喝。
「听说从那之后,我爸就常常去光顾那家花店,也变得可以自然地与对方聊天了,至于我妈妈,她出生没多久父亲就过世了,所以应该对年长的男性特别没辄。这个家的庭园很大,虽然当年花朵还没像现在这么多,但从以前就种满了树木,然后我爸就邀请她来我们家欣赏红淡比(注8:红淡比(Cleyera japonica)。常绿乔木,高约12公尺,为日本常见的庭园或神社景观植物。)和南天竹(注9:南天竹(Nandina domestica)。常绿灌木,在日本有消灾解厄的意义,是十分受欢迎的年花。),听说我妈就傻呼呼地跑来了呢,也就是以为对方只是个老先生,才没有多加提防啊。」
然后就变成恋爱,最后还结婚了——这……真亏桩小姐的妈妈同意了这桩婚事呀。
「那时候我外婆早就已经过世了啦,我妈说当时代替她双亲经营花店的阿姨听说之后,也只能苦笑了。不过据说幸二先生和柳子小姐当年感到非常羞耻,笑都笑不出来呢。」
看到父亲带了比自己还年轻的女生回家说要结婚,正常人都会吓一大跳吧?——我默默地与幸二先生当年的心情产生了共鸣。
不过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对于妈妈和小修结婚这件事,大场家的人才会完全没有反对吧。毕竟家里都有差三十五岁的情侣这个前例了,只不过是差八岁的媳妇,看起来一点也不奇怪,何况妈妈比大场夫妇俩小了十几岁。
至于我们现在为什么在聊环学姐双亲的罗曼史呢?契机只是很单纯的,应景的「圣诞节」这个话题。
从八月搬家过来到现在,已经过了四个月,我也偷偷地期待着这个世界性的节日。
这个家里还种有日本冷杉。我心想,就算不用电灯泡做装饰,只要模仿星星的样子,在上头装饰银色球球,还有在枝头上绑一堆红色蝴蝶结,看起来就很可爱了吧。要不要请人稍微剪一些多余的树枝下来摆在客厅里呢?桩小姐应该会帮忙妆点得很有圣诞节气氛吧?
如果是我和妈妈两个人,买的蛋糕卷也是最小尺寸的,但如果是八个人的大家族,就可以在餐桌上摆放绘本里才会出现的巨大蛋糕了。
还要加上肉,桌上摆的绝不会是速食店里现成的炸鸡,柳子小姐肯定会买一只特大号的火鸡,整只拿去烤吧,如果是我以前家里的烤箱,大概会塞不太进去吧——我内心抱持着这些幻想。
「圣诞节?我们家没有庆祝过耶。」
但是环学姐的一句话,瞬间打碎了我的幻想。
「至少从我出生到现在,我都没过圣诞节的印象,也没有类似的照片喔。」
「是因为宗教的理由吗?」
「如果是宗教上的理由,那我也不可能去读莉莉安吧?」
莉莉安女子学园,是所天主教学校。
「说得也是喔。」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当我开始思索答案时,环学姐开始娓娓道来,距今二十年前发生的事。
「信五郎先生和桩小姐是在圣诞节相遇的,这跟我们家不过圣诞节又有什么关连呢?」
「我想有关吧。每到这个时节,我爸和我妈都会有点神经紧绷……应该说互相避开对方,而且这已经不是一两次的事了,所以大家也不敢多说什么。所以说,筒井夫妇以外的家人们,也就是我和直到去年还姓大场的一家人,都盼望十二月二十五日能早点到来啊,因为只要平安地度过平安夜,等开始準备新年的时候,那两人又会如胶似漆了。」
平时总安详微笑的筒井夫妇,居然会神经紧绷?如果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环学姐背书,听到这番话,我恐怕还会以为是在骗我呢。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呀?」
「几年前的夏天,我也曾试着问过我妈,我还特意挑在夏天这个与圣诞节毫无关係的季节问呢,结果我才一问完,她就突然不高兴了,丢下一句『平安夜是你爸跑去找女人的日子啦』,接着她也不肯跟我多说什么了。」
「女人?啊!」
我灵光乍现。
「收到鲜红蔷薇花束的人。」
「应该是吧。」
环学姐点了点头。
「我一开始听到时,还以为我爸是有情妇还是什么的。」
「……不是这样吧。」
听完这些,我突然有点放心。其实我一开始听到「女人」时,脑海中也浮现信五郎先生搞外遇的可能性,但那只是基于一般论而产生的感想,毕竟信五郎先生给人的印象,就不像是个会外遇的人。
「如果在遇到我妈妈前就有交往的对象,那干嘛不跟那个人结婚,而要和我妈妈结婚呢?如果说是对方有家庭也太不合理了,毕竟如果是这样,怎么可能与对方一起过平安夜呢?」
「是啊……」
大概是因为事关自己的双亲,环学姐从以前就针对这件事,努力地推衍出各种可能性。
「桩小姐知道信五郎先生当年见的人是谁吗?」
「就因为她知道,才会断言是『女人』,而且因此不开心吧。」
「原来如此。」
「但我觉得这样下去很不好,为什么大好的圣诞节,我们家都要死气沉沉地度过呢?我爸妈心里其实肯定也不想要继续这样下去吧,但就是迟迟找不到机会,每年都继续拖下去。」
确实,整家人在圣诞节死气沉沉的,光想我就头痛了,不过,虽然环学姐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但她有想到什么好方法吗?
「现在就是你发挥的时候了。」
「啊?」
被她拍了拍肩膀,我眨了眨眼睛。
「迎来新家人的今年,正是改革的机会!」
环学姐把食指贴在自己脸上,做出一个做作的表情,简直就像广告里推销商品的偶像。
「你就单纯地把你想要过圣诞节的心情,好好表现给家人们知道吧!这样一来,大家也会考虑到你的心情,既然想让你过一个开心的圣诞节,应该也会停止冷战吧!」
「咦~~!?」
「圣诞树?火鸡?蛋糕?圣诞礼物?自从多了很多家人,搬到大房子里住之后,你一定有很多梦想吧?」
「有是有……但听完你说的那些……筒井夫妇之间的过节之后,我怎么可能单纯地要他们过圣诞节呀!不可能啦!」
「那你就当做没听过吧。」
「我听都已经听了……」
环学姐的计画如下:要是我一心以为大家会过圣诞节,其他人也会隐瞒其实他们不过节的事时,今年特地为了我过节吧。既然会在家里开派对,信五郎先生不出席也太不自然了,所以就算他出门,应该也会早早回家,不然就是索性不出门了。
「然后呀……也总不能在派对上沉着脸吧?所以两人之间的心结,也会随着派对渐渐消逝……」
「——会吗?」
我可不觉得有她嘴上说的那么容易。再说,要是信五郎先生不先解决见女人的这个问题,只是治标不治本而已。
总之,目前的决策是「要举行派对」就是了。
看来有必要请大场与朝仓夫妇们帮忙。
2
「就某种意义来说,这恐怕是最难搞的对手啊。」
妈妈说了。她手上的玻璃杯,装着冰镇木瓜海棠酒,她也不管我跟木瓜海棠果汁一起做的木瓜海棠酒是不是醒好了,就自行喝了起来。
「……也是啊。」
呢喃说话的人,是桩小姐,她喝的是水加木瓜海棠酒。
「毕竟是以前的女人啊。」
「而且还已经不在人世了。」
母亲们咕噜咕噜地喝着以梅子烧酒为底的木瓜海棠酒,而女儿们摒息凝神地望着她们两个人。
距离环学姐提出派对计画,已经过了两天。这天晚上,大家聚在小森谷宅邸的二楼。
在我的房间前,也可以说是在快到妈妈和小修的房间前的地方,也就是靠近北侧厕所与洗手台旁边,走廊的这一块区域特别开阔。
虽说这里本来就有摆一套沙发,不过妈妈还偷偷把小冰箱放在那里,里头塞了啤酒或化妆品等东西。不过夏天的时候,我也会把想喝的冰品放在里面,请妈妈保管,所以我对这个冰箱没什么怨言。
这里虽然开阔,却没有隔间,只不过是块走廊的空间罢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话题聊得很火热,这两位妈妈似乎丝毫不觉得寒冷,而两个女孩的睡衣上裹着外套,手上捧着暖呼呼的牛奶可可参加讨论。今天的聚会,名义上是睡衣派对,但我真心觉得不该在冬天的走廊上办什么睡衣派对。
小修人不在,他现在应该在别的地方和信五郎先生聊天才是,这其实是我们的作战计画,表面上看起来就像是男人们被女人家们排挤,但其实这是让小修和他爷爷好好聊聊的作战。听完女儿们的烦恼之后,朝仓夫妇自愿担起向当事人们问话的工作。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跟我妈同年代,不然就是还有点见外,桩小姐意外地很快就跟我妈聊了起来,只是现在跑回自己房间也太不自然了,所以我和环学姐决定留在现场,就因为这样,我们在此得知冲击的事实。
没想到信五郎先生每到平安夜,就会去已故前妻桐子小姐的坟墓扫墓。
「我本来也不知道呀,由于他当时说要买花送给太太,我只觉得他是个好丈夫罢了,结果他后来常来店里之后,我才知道他太太已经过世了,然后我一想像他当时把那鲜红的蔷薇花束,供奉在坟墓前的样子,我就……」
桩小姐用手压住胸口,看来是被信五郎先生给虏获了吧,原来那就是桩小姐陷入恋爱的一瞬间呀。
「所以啦……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会在平安夜时去扫墓了,我是明明知道这点,还决定跟他结婚的,就因为喜欢上了那样的他,所以也不能抱怨什么呀。」
「可是还是很难过吧?你一直都在忍耐吧?」
环学姐从旁插嘴。可是桩小姐摇了摇头:
「是啊,但我不是在气信五郎,我是在嫉妒桐子小姐,然后又觉得嫉妒人家的自己很小心眼,才会不开心的。」
如果是已故的前妻,也无法堂堂正正地较劲了,所以桩小姐才会闷闷不乐吧?不过反过来说,可见她有多么喜欢信五郎先生。
这可真是个困难的问题呀。
既然桩小姐不是因为信五郎先生的态度而感到生气,那么即使信五郎先生向她道歉,也无法解决这件事。
「不过……对不起呀。环,明明是大好的圣诞节,我却老是不开心,把这个家搞成圣诞老人也不想进来的地方。」
「没这回事啦……没关係啦。」
环学姐低下头,越讲越小声。
气氛陷入一阵沉默,女生们迷惘着,不知该如何打破僵局,找到出口。
「过去是过去,未来是未来呀!至少我觉得应该好好珍惜现在的生活喔。」
作为最初结婚对象已逝的代表之一,我妈率先发言。可是桩小姐却马上回了一句:
「男人才没有女人那么乾脆呢。」
看来她早就已经放弃了。
「不过你们愿意听我说这些,我内心也稍微轻鬆了一点。」
桩小姐一口气喝完加水的木瓜海棠酒,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有些在意信五郎先生,打算就此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