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在见到我的瞬间,就像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似的歪着脸,然后若无其事地说了句「请多关照」。
我想我大概也有同样的表情。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这种惊讶的心情我们两个人应该是共有的。
但是,虽然都很惊讶,但在程度上,我可能更胜一筹。因为。
「明美君是莉莉安女子大学三年级的学生,来做华奈子的家庭教师应该是再适合不过了。」
带着她过来的父亲的话,让我的惊讶又上了一层。
「过奖了」
这位明美君彬彬有礼地向我父亲鞠躬致意。将这些看在眼里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獃獃地站在书桌前。
窗外,秋风摇晃着落叶树枝,发出乾巴巴的声音。
「那就交给你了。」
说完,父亲就不负责任地离开了我的房间。
「明美小姐……」
我对着和我一起留下来的那个人开了口。
「是? 」
那个人理所当然地回答了我。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消去这种违和感,于是在刚才的话后面又加了一句,来继续我们的对话。
「——那是指谁? 」
于是,父亲口中的明美君微微一笑,回答道。
「那当然是指我吧。」
一边说着,一边环视房间。在一间十叠大小的西式房间里,有床、书桌、椅子、用来喝茶的圆桌和两把配套的椅子。房间里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是这家的小姐华奈子吧?」
我是华奈子没错,所以明美就只能是剩下的她了。真是无懈可击的逻辑。
「你不是明美小姐,而是贵良小姐吧?」
我自信地说。一开始,我只是因为太过相似而感到惊讶,但随着观察,越看着她的样子,听着她的声音,那就变成了不可动摇的确信。
她没有穿制服,而是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和藏青色和黑色相间的格子百褶裙,看起来比平时更成熟了,但是没错。
利落的下巴线条,笔直的头髮,冷清的眼睛,没有涂唇彩却绯红的唇,身材高挑纤细,胸部和臀部却恰到好处地圆润,让人联想起曾经在寺庙里参拜过的观音菩萨像。即使在同龄女孩云集的女校里,这样的人也是很少的。
「对。不过,在你父亲面前,我是明美哦。所以,在这里你得这么叫我。」
既然这样回答,就可以看作是承认了吧。我认为是贵良小姐的这个人,并不是明美小姐,确实就是贵良小姐。
「不只是名字,连年龄都造假了……为什么? 」
「因为,如果我说我是高中生的话,就不会僱用我了吧?」
确实如此。明美小姐,也就是贵良小姐是作为我的新家庭教师而到了这个家。
「不过,说到误导年龄,你也是呢。」
贵良小姐说到这里大胆地笑了。
「你父亲说你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所以我听到Hanako这个名字,就没有和你联繫在一起,加上我也不知道他姓什么。」
(译者注:Hanako是华奈子的发音)
「不知道他姓什么?那么,你怎么称呼我父亲的呢?」
「塔先生」
我从没听过谁称呼我父亲为「塔先生」,和父亲从小一起长大的叔叔倒是称他为「小优」。但让和女儿同岁的女孩叫自己「塔先生」什么的。说起来,这两个人是怎么认识的呢?不过,父亲不认为贵良小姐是「女孩子」,而是「二十多岁的女性「吧。
「是弄错了女儿的年龄吗,还是说女儿具备了想要隐瞒实际年龄的学习能力……?不管怎么说,都不太对呢。」
说着,贵良小姐把喝茶时用到的椅子搬到我书桌旁边,并擅自从桌子旁的书架上抽出了数学教科书。
「要学习吗? 」
我惊讶地问。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是打算收那部分的费用的。还是说……」
贵良小姐停下手,看着我。
「你能从你的零花钱里拿钱出来付给我?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乖乖回去了。」
「哈?」
「如果你不想让同级生教你学习的话。」
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我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贵良小姐来我家,并不是因为有取笑同事这种恶趣味,而是为了拿到工资而工作,就这样而已。仔细想想,我们虽然在同一间教室里学习,但也只是互相打招呼的关係,怎么可能把我作为恶作剧的目标呢。
「你需要钱吗? 」
「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没有问为什么需要,因为问别人为什么需要钱太不礼貌了。而且我觉得就算我问了,她也不会告诉我。毕竟为了她赚钱不惜还隐瞒了姓名和年龄。
「总之,先一周一天。」
「欸?」
「这是我和你父亲的约定,星期天白天两个小时。」
据说是希望把我不擅长的数学成绩提高到能及格的程度。
「我都不知道呢,你数学成绩这么差。」
这是理所当然的,有到处宣扬自己不及格和需要补考的人吗?
「我父亲也有问题。老说什么女孩子不用念太多书,开朗、性格好才是最重要的。」
我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喃喃自语道。但是,贵良小姐并不同情我。
「时代的原因吧,所以你父亲也好,你也好,才有这种想法。但是,是什么让你你改变了想法呢? 」
「也不是改变想法,只是前几天被班主任叫出来,说再这样下去就毕不了业了。」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我实话实说。
「明明不需要,却想要你高中毕业? 」
「毕业于莉莉安女子学院,可以成为相亲时的一张王牌。」
我是独生女,将来必须找一个能继承这个家和父亲公司的女婿。为了让条件稍微好一点的人来,我也有必要儘可能提高自己的分数。
「……原来如此。」
她露出泄气般的失望表情,就此结束了这个话题。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贵良小姐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在上面布置了一些简单的数学题,用以测试我的能力。一共二十道题左右吧,从两位数的乘法到分数的乘法,再到因数分解等。
我中途就想放弃了。实际上如果我真这么想,是可以做到的。只要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出房间,对坐在楼下客厅里的父亲说声「请解僱这个家庭教师」就可以了。
但是我没有这么做。这么做的话就是我输了。虽然在成绩上被拉开了很大的差距这点上我早就输了,但这是另一回事。
「……原来如此。」
贵良小姐一边评分,一边沉吟。
「什么原来如此? 」
我知道我不可能拿到高分的,所以对那张纸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我想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知道是你的问题出在哪里了,只要解决掉那个问题,总会有办法的。」
「不会吧? 」
我做了这么多年的数学白痴,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能解决。虽然最初受挫的地方只有一个,但之后经历了无数次挫折,所以我觉得我本来就没有摆弄数字的能力。
「你小学的时候,应该也不是那么讨厌数学的吧?九九乘法表在班里不是算很早就记住的吗?」
确实如此,我觉得自己小时候数学并没有落后。但是,那是因为只有和、差、积、商的单纯计算。
「你觉得自己不擅长数学,所以把它拒之门外。其实只要你消除自己不擅长数学的意识,就没事了。数学不一定需要美感和感觉,它是对学习者很公平的科目。」
「那不公平的科目又是什么?」
既然有公平的科目,那就一定有不公平的科目吧?贵良小姐笑着说「是啊」,然后举了个例子。
「音乐、美术等艺术相关的东西,还有体育、语文等,有些人拥有与生俱来的能力,为了取得同样的成绩,努力的程度可能也会有差异。」
努力的差距。我很高兴贵良小姐没有把无法「与生俱来」这点视为没有才能。即使是不公平的科目,也可以通过努力来弥补。更何况是公平的科目。
「贵良小姐,你有不擅长的科目吗? 」
我突然好奇起来,她立刻回答道。
「有啊,所以我比别人加倍努力。」
「你为什么这么努力?学习好,有什么好处吗? 」
我就像刚刚学会语言的幼儿一样。什么?为什么?会怎么样?但无法停止。也许是因为贵良小姐会一一耐心回答,所以渐渐又加快了速度。
「通过学习积累知识,就能成为了解世界的线索。」
「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样? 」
「你就可以自己思考了。」
自己思考?我不太明白她说的这句话的意思。
「为什么必须自己思考? 」
「如果没有自己的想法,可能会对别人言听计从吧? 」
女人在女儿时代顺从父母,出嫁后顺从丈夫。这些 「唯命是从」,是多么粗暴啊。
「我不可能随心所欲生活的。」
「也许吧。不过,总比随波逐流强。如果拚命挣扎了还是不行的话,也可以放弃吧?说不定,在挣扎的过程中就能看到光明。」
「……挣扎? 」
贵良小姐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为了挣扎应该怎么做,自己不彻底思考的话是不会得出答案的。」
我的脑子里的就像塞入了一团乱麻,陷入了无法收拾的状态。说到这里,贵良小姐中止了谈话,让我解开一个简单的算式。
「现在我们也来活动活动头脑的其它部分吧。」
看到一个只有从 0 到 9 的数字和一个个固定符号的世界,我鬆了一口气。第一天,虽然都是些很初级的问题,但我感觉没有那么费劲就解决了。铅笔的动作长时间停止的时候,贵良就会用简单易懂的方式告诉了我这个公式想要的是什么。等我理解之后,她就会再给出几个同类的问题,让我习惯。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
贵良小姐站起来的时候,约定的两个小时就要过去了。虽然一开始说的都是与数学无关的话题,但之后大概花了一个多小时在解答数学公式。
「华奈子小姐的茶已经凉了吧? 」
我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佣人端来红茶和点心。圆桌上放着的茶杯中有一只已经空了,贵良小姐已经把自己的茶喝光了,大概是趁还热的时候。
「非常感谢。」
我和从起居室出来的父亲一起把她送到门口。
「怎么样? 」
门关上后,父亲看起来很高兴地问我。虽然我相信他已经从佣人那边问过我学习的情况了,但他似乎很想再次从我的口中听到我的感想,用以强调找到那个家庭教师是他的功劳。
「明美小姐教得非常好,我希望她今后也能来。」
我对父亲微笑了一下,回到二楼的自己的房间。
明美小姐就是贵良小姐这件事,还是先瞒着塔先生吧。
第二天早上,我在教室里见到了贵良小姐,和往常一样说了句「贵安」后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昨天的事。贵良小姐是和我一样穿着同样制服的高中生,而不是家庭教师明美小姐。
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激动,我的心怦怦直跳。父亲不知道,大概教室里的同学们也不知道。夸张一点地说,这是全世界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我没有跟教室里的贵良小姐说话,到了下个星期天,她就会到我家里,被我独佔。我毫无根据地陷入了这样的想法中。
可能是习惯了数字和符号的缘故吧,那天的数学课和往常不同,一点都不痛苦。
翘首以盼的星期天终于来了。
明美小姐应该是下午两点到,但我从上午就开始手忙脚乱,把门开开合合的,结果被老佣人抱怨了。
一点五十八分,我家的门铃响了,是贵良小姐。我制止了正要出去接人的佣人,向玄关跑去。打开门,只见贵良小姐穿着奇怪的衣服站在那里。
「……你是去骑了马吗? 」
我连「贵安」都省略了,直接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她上身穿着和上周一样的毛衣,下身却穿着马裤。
「我是骑自行车过来的。上周在这附近打探过,发现如果走小路的话,意外的很近。」
「你会骑自行车吗? 」
「还是说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