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亚尔德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獃獃地站在那里。
那一股昏暗的漩涡一下扩散开来,他就一下子什么都看不到了。消失的不仅仅是视觉,其他所有的感觉都似乎被剥夺了似的。
亚尔德太过震惊,连话都说不出来。就连呼吸也变得不畅顺。
——一片黑暗。
难道是杰沙鲁特被魔物吞噬了么?由他的手,自己一下就走到人生的终点了么?亚尔德心中涌起了这种想法,不过一下又将其抛之脑后。
没可能的。
这是在门里面,或者说是在另外一侧——但是,这一侧会是怎么样的地方呢?
他以前只是漠然地认为,那是不位于这个世界的场所,但是没有人对他详细说明过。他自己也没有想去问。
——这里是,哪里?
他忽然回过神来。因为他感觉到有人用力握他的手。
他马上明白到,那是握着他的手的预言者。他清晰地感觉到预言者手上传来的力量。被预言者激励之后,他抬起了头。只见黑暗中浮现出预言者的侧脸,就犹如从云间窥得的月儿一般清澈,带着冷澈的光华。
「……问吧。」
预言者的低语就好像被强风一下攫走了一般,一下就远去。
「指引之星。」
亚尔德一出声,预言者就看着他。她的嘴唇在动,稍稍隔了一下,她的低语流到了亚尔德的耳边,犹如轻轻的抚摸一般。
「我们必须要去。」
「去哪里?」
亚尔德环视了一遍周围。
——什么都没有。
亚尔德忽然想到,他战战兢兢地往下面一看,然后就后悔了。那里什么都看不到。
「走吧。」
答非所问。预言者的回答又再轻抚亚尔德的耳朵。然后她的手动了。于是,从她手里握着的亚尔德手掌开始,然后手腕,肩,身体的各个部分在黑暗之中依次地浮现出来。
亚尔德吃惊地抬起头。
「来。」预言者又拉了拉亚尔德的手。
一拉之下,亚尔德就站了起来——他察觉到自己正在比预言者稍高的位置低头看着她。自己也并不是浮在虚空之中,脚下是踏着的是类似于地面的东西。他也看到了那一双一直妨碍自己的长袖现正被风吹得噼啪噼啪地响。
他眨了眨眼。他看到了视野的角落处的刘海,也感觉到头髮擦着耳朵。
徐徐出现的景色是沙漠。开头只是淡淡的灰色,然后渐渐地染上黄色,驱走了周围那暗夜般的黑暗。接着,光芒以无与伦比的速度毫不留情地支配了整个视野。这一次,是白色的光芒染满了整个世界。
太过于刺眼,亚尔德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指引之星。」
他一喊,马上又感觉到手被扯了一下。
「不要被迷惑。这一切,都是幻象。」
「但是,什么都……看不到。」
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太不中用了,但身体却还是怎么都动不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这并不只是因为看不到。原因并不是这个。
亚尔德觉得,自己的心犹如被剥露在空气中一般。什么都无法隐藏,只有将一切都完全展露无遗。一动就很可能会受伤,一碰就很可能会碎裂。不,的确会如此。
「自己」在崩坏。
就在亚尔德就要被不安击溃的时候,他又听到了预言者的说话声。
「走吧。」
——不行,动不了。
就连声音都无法发出来。不过,她应该是听到了。
「你不是也要去的么?」
这句话的语调在结尾处提高了。非常温柔地。
不是以往的那种确认已知事实的语气。她刚才是在问亚尔德的决意。
自己必须回答她。
「要去。」
非常简洁地,他只说出了这一句话。
言语的重量,忽然让亚尔德重新取回自身的实感。从发出声音的口、舌、喉咙开始,身体的所有部分都被重新构筑起来。不仅仅是那一个暴漏在外的心以及随时要崩溃的灵魂,还有组成「亚尔德」这一个人的血肉,好像也得到了重生。
亚尔德觉得预言者似乎在微笑。
即使是闭着眼睛,他还是感觉得出之前犹如在苛责他一样的压倒性的强光,已稍微变得柔和了。
「我是指引之星。身为道标之人。」
预言者的说话声包围着亚尔德,在他身边一圈圈地螺旋转动,一直从脚下飘到头上。
她的声音,如微风一般,轻轻地,为温柔地包裹着亚尔德,然后消失。
「相信我。」
被她的声音触动,亚尔德睁开了眼睛。
世界的姿态再一次在亚尔德眼前展现。
这次就不是沙漠,而是荒野。被深灰色的云覆盖着的昏暗的天空,草木不生的荒芜的土地。无尽开阔的视野,但遥远的地面处雾霭重重,没法看得清楚。
在这荒漠似的景色的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门。
似乎是用什么青色的金属製成,或者又可能是石制。门的两旁支撑着着门的两条粗大的柱子上,乍眼一看似乎攀爬着植物,但细看的话,就会发觉那原来是精緻的雕刻。再定着眼睛仔细看的话,就会见到这些雕刻表面镶有宝石,从娇嫩的新芽到长成的大片叶子,色彩在变化,就连那些枯萎的藤蔓,各种细节丝毫毕现。
原来缺乏色彩的印象,瞬间就被这鲜艳之色所替代。
「这是幻象。」
预言者的说话声在耳边响起。
亚尔德心想,也是呢。从漆黑之暗到白热之光,从欠缺颜色到满目鲜彩,在不停地在变幻。这就是证据。
但是,那鲜艳之色是何等的美丽啊。而且——
「真是寂寞的景色呢。」
他一发出声音,门就发出了响声,然后开始崩塌。最终变回尘埃,随着舞动的风消失。
剩下的只是一扇没有任何装饰的门,以及支撑着门的柱子。
——这就是女神的门么?
现在,在自己眼中所倒映着之物,恐怕就是幻影。
因为这里是异界,与亚尔德他们所知的现实,与他所生存的世界的事物的法则不同,概念不同。因为为了理解这些不同之的东西,他们要将其归埋在自己所认知的狭间去接受。然后所展现出来的,就是幻象。
这样一想,刚才对亚尔德的侵袭,正显示了他精神的薄弱之处。亚尔德越发觉得自己不中用了。
预言者她并没有动摇。是她知道了未来的原因么?
——我是知道的。仅此而已。
往预言者的侧脸一看。她依然是很冷静,脸上没有表情。
似乎是觉察到亚尔德的视线,她抬起了头。
「看到门了么?」
「看到了呢……不过不知道我们看到的是不是一样。」
「梯级呢?」
的确,门的前面的确是有梯级。若说那梯级的高度是符合常,门就是超乎想像的巨大。让三个人叠起来走进去也似乎没问题——想像这种情景,是没意义的吧,根本就没有让人叠起来的必要。
或者就是因为自己在想这种无聊的东西,所以总算冷静了下来。
「看得到。」
「那必须要等到门适合我们的大小才行。」
「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绝大的并不是门,而是那些梯级低矮么?因为距离感并不是很清晰,所以亚尔德很难做出定论。
「所以,必须要进行对话。」
「问与答么?」
「并不一定需要问与答的。那只不过是图书馆的人自己的愿望罢了。因为他们想去求知……所以,就往问答的方向倾斜了。」
「啊……是这样的啊。」
若是有提问,就会有回答。答案可以从门之处得到。通过这样,图书馆就可以发展。门或许是无差别地寻求智慧,但辛历鲁的人不一样。需要问的,并不是门。为了求得答案而要求问问题的,是辛历鲁的人。
风在吹。预言者的头髮被吹起,身上的饰品互相撞击,「叮铃叮铃」地发着梦幻般的声响。亚尔德听着这些声音,问道。
「那应该说些什么好呢?」
「……只是,和它说话就好了。因为门很孤独——门对语言的对话很有兴趣。」
「就是这样?」
于是,亚尔德也渐渐明白到重视问与答的意义了。问与答,一个人是做不到的。问的那一边与被问的那一边,都缺一不可。问与答能有效地刺激门,这大概就是辛历鲁之民所获得的经验与法则。
但是,漫不经心的对话能引起门的兴趣么?一开始去考虑该用什么话题后,亚尔德反而却什么都想不出来。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预言者开口了。
「我一直在犹豫,不知跟不跟你说好。」
「什么呢?」
见亚尔德催促,预言者低下头。
「我第一次见到幻视——见到未来视的时候,仅仅是一个小孩子……你呢?」
「是呢……我也是在小孩子的时候啊。不过我不知道该不该用『仅仅』来形容。」
「你还记得么,那第一次见到的幻视。」
「我想我是不记得了。」
在看到「那个」之前,亚尔德只觉得自己是看到些模模糊糊的、非日常的光景。而决定性的幻视就是看到那个古塔上的夜晚。可能是因为那一幕印象太强烈了,在这之前的幻视,亚尔德都只剩下些模糊的记忆。
「这样啊。对我来说……第一次看到的未来视……非常的印象深刻。」
「是什么内容呢?可以告诉我么?」
「那是一个夜晚。」
预言者顿了一下,才小声回答道。
她那时是个怎么样的小孩子呢?亚尔德想像不出来。想到年幼的少女,亚尔德无论如何首先联想到的都是自己的妹妹。但是,与「自製」这个词无缘的妹妹,与平时看起来一直自我剋制的预言者,这两者之间就完全看不到共同点。能说得上的,最多也只是黑色的头髮,性别都是女的之类。
「明明是夜晚,却忽然发现眼前一片明亮。我发现自己在看着一个火堆。不仅仅看到光亮,还感觉到温暖……非常,非常地温暖。我的心变得很平静。」
说起来,之前在野营的时候,预言者是谈过与火堆有关的话题。
「从以前开始,你就喜欢火堆呢。」
「不,那个时候还没有。心变得平静,那是未来的我。」
「这样啊。」
和亚尔德的幻视相当不同。
——是自己在现场不在场的区别。
亚尔德使用过去视的能力的时候,大多数的情况下并不在当场。因为他只是客观地旁观着自己不在的那个时候发生的事。虽有必须身在该地点的限制,但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种可怕的能力。因为能够确认到自己无法体会的过去。
——一定是这样了。
所以也就是说,若是她自己命数将尽,那么就不能再知晓未来。若是她知道自己死后的事,那么就是说那并不是她幻视到的情景,而是太阳神坦达告诉她的未来。
这能力也真是不容易啊,亚尔德重新想道。只能以主视角出现。亚尔德的过去视虽然也能看出在场的人的感情,但是那到底只是属于他人的感情,和预言者的那种亲身感觉体验应该会有非常大的不同。
「然后,我就听到了有人说话。那个声音说,就算是太阳神坦达,也可以去回顾过去啊。」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一句话。
「那是——」亚尔德几乎脱口而出。但是,他只是稍稍张开了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非常平静地,预言者继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