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驱逐出……?」
菲莉妮用颤抖的声音复诵道。看她獃滞的表情,似乎无法相信朵菈西亚竟会说出这种话。
「请等一下,朵菈西亚陛下。为何要将菲莉妮殿下──」
「闭嘴,克蕾雅•弗朗索瓦。这关于帝国内部的掌政,没外人的事。」
「可、可是……!」
朵菈西亚对着还想继续表达意见的克蕾雅大人露出兇狠的笑容。
「怎么?还是说菲莉妮在这里先退场的话,会影响到妳们的目的是吗?」
「!」
──被发现了。
朵菈西亚大概已经知道,是我们怂恿菲莉妮要推翻目前外交方针的事。
「以为朕都不知道吗?也未免太小看朕了。虽然说菲莉妮只是装饰,但她毕竟是公主。她是随时都有人保护的对象,她的行动也是随时会被报告的对象啊。」
看来是我们的认知太过天真。单纯只是我们没有注意到,菲莉妮其实一直都处在监视底下。我们以为自己有留意到这方面,然而朵菈西亚看来更胜一筹。
「直到跟魔法部建立关係为止,我都放任妳随意去做。甚至还想要夸奖过去什么都不敢做的妳,终于鼓起勇气了啊。」
瞪着菲莉妮,朵菈西亚以「但是」开头,继续说道:
「但是,反政府势力可不行。他们是在反抗本皇朵菈西亚的人。和他们勾结就是对朕的反叛。这就不能当作没看到了。」
朵菈西亚用手打了个信号之后,近卫兵们从谒见室的大门进入。他们的手上拿着武器。我挡在克蕾雅大人面前準备迎战。
「零•缇拉,收手吧。朕会放过妳们。跟这次的魔族事件的功劳互相抵销,还有以前欠妳的恩情也是。但是记住,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在朵菈西亚发言的过程中,菲莉妮被拘束了。菲莉妮似乎没有打算要抵抗,整个人都很老实。她已经死心了吗?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母皇!继续这样下去,帝国会灭亡啊!请听我说几句!」
她用强势的语气向朵菈西亚进言。那双散发着强烈光芒的眼睛,还没有放弃。「哦?妳要给朕上谏吗?很好,朕就听看看妳想说什么。」
朵菈西亚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般,嘴角翘起。
「帝国树敌太多了!再这样下去,不用多久,这个国家就会撑不下去!」
「敌人出现,打倒就是。至今为止都是这样过来的,从今以后也会这样过去。」
朵菈西亚这句话,和希尔达以前说过的是相同的意思。
「现在这样做是没问题!母皇在世的期间都没问题!可是,万一失去母皇以后呢!?帝国已经成了没有母皇就无法支撑下去的国家!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朕离死期还早,至于朕死之后,后面的事情交给后人自己想办法就好。」
「怎么能这样……!」
再怎么说,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皇帝陛下。我并不是要把政治家这种职业理想化,但是我觉得,身为为政者的人,应该要为了国家的未来而工作才对吧。
菲莉妮正是如此。她担忧着帝国的未来。但是,朵菈西亚却说,她只对自己有生之年期间的事情负责,其他不管。
「母皇!妳到底把帝位当成是什么啊?」
「帝位?那种东西朕不感兴趣。朕只作朕想做的事。想让朕改变主意,就拿出妳的力量来争取。」
朵菈西亚的暴论还在继续。
「菲莉妮,妳想必有妳的正义。那是当然。明确区分为正义和邪恶,彼此对立的情况其实很罕见。所谓的政治是正义和正义彼此间的互相冲突。正因如此,想表达自己的正义,没有力量可不行。」
「母皇……」
「没有力量的正义跟玩文字游戏没有什么不同。诉说理想的人必须以身作则实践理想。所以没有力量的人,没有资格谈论理想。」
朵菈西亚断言道。好极端的论调。但是虽然极端,却可说是真理之一。无论多么崇高的理想,如果不具备使之成形的力量的话,就毫无意义。政治会被人称为权力斗争,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是──
「母皇……所谓的力量,其实是零。」
「……?妳在说什么?」
菲莉妮并没有就此放弃。在压倒性的强者朵菈西亚面前,一步也不退让地编织着语言。
「零不管排再多个也是零。如果排在最前面的正义这个数字出错了,那就只是单纯的暴力罢了。」
菲莉妮想说的大概是这意思吧。无论怎么排列再多个零,例如000,数值一样是0。得在前面加上具体的数字,例如「1」,才会形成「1000」这种比较大的数字。但是如果最前面的数字弄错了,力量──也就是零越多,其结果也就会变得越是悲惨。
「如果搞错了正义,那么不管拥有再大的力量,也只会是错的。我承认力量很重要,但是,正义却更加重要。母皇您的想法是错的。」
虽然目前身体无法自由行动,但是菲莉妮仍旧毅然决然地断言。以前那个软弱的菲莉妮,现在正在和朵菈西亚互不相让地辩论着。
「妳想说朕是错的?」
「是的。」
「……说得好。正面对朕露出獠牙到这种程度的人,妳还是第一个。当然,妳应该做好觉悟了吧?」
「……是的。」
看着菲莉妮那张像是殉教者一般清澈的表情,我觉得不行。菲莉妮赌上性命向母亲诉求。準备为了自己的理想而牺牲。可是,这样是不行的。
我认为,如果要主张正义和理想,在实现之前就必须拚命挣扎活下去。死是不行的。革命当时的克蕾雅大人也有这样的一面,但越是高尚的人越会被自己的理想给杀死,我对这一点感到非常遗憾。所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人死去。
当我正準备开口求陛下饶她一命的时候──
「陛下,请稍等。」
介入两人对话的是老先生。
「什么啊,约老。别多嘴。」
「那可不行。菲莉妮殿下是位非常优秀的人才。至少,我认为她比那些对陛下只会畏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其他皇子还要更加适合为政。」
老先生平静地说道。他的语气彷彿像是在安抚菲莉妮和朵菈西亚一般。
「可是,这家伙打算反抗朕。」
「菲莉妮殿下还很年轻,当然也会犯错。我认为她只要去外面游历过,对世界有所了解,对政治的现实状况也有所理解之后,自然就会理解陛下所讲的道理。」
「我──!」
「菲莉妮殿下,别再多说了,现在请先噤口,小老头这辈子只求您这一次。」
「……!」
在老先生的恳求下,菲莉妮也不说话了。仔细再看,可以发现老先生的额头上冒着汗。站在老先生的立场,菲莉妮是有可能使帝国朝好的方向改变的希望,无论如何都要避免她还在萌芽阶段时就被扼杀。毕竟照刚刚的对话发展下去,甚至都不需要驱除出境了,当场就被处死也不是不可能。
「哼……既然约老这么说,这次就算了。菲莉妮就照之前说的,驱逐出境吧。」
「谢谢您,陛下。」
「带下去。」
菲莉妮看起来虽然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直到最后都没有再次张嘴,乖乖地被带走了。
「零•缇拉和克蕾雅•弗朗索瓦,本来妳们也应该被勒令离开本国,但妳们对帝国有恩。这次的事朕就不追究了。不过,以后妳们可不能再作多余的小动作。」
留下这句话后,朵菈西亚从宝座上离开了。至于克蕾雅大人和我,除了行礼目送她离去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
「……我输了。」
菲莉妮被宣告要驱逐出境的数日后。我们前来为即将被流放到国外的菲莉妮送行。送行的成员有克蕾雅大人、希尔达、老先生和我四个人。芙琳达没有来。她们那些反政府势力似乎已经被朵菈西亚注意到她们的存在,所以在留下最低限度的人手之后,全都躲了起来。
这里是帝都伦姆的东门。以前蕾妮被王国处以驱逐出境处分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经验,不过帝都的门比在保亚看到的还要高级好几倍。无论是尺寸、坚硬程度,还是往来经过的通行者数量都是。检查的规模也大了好几倍,低调被驱逐的菲莉妮看起来显得格外娇小。
「难得大家都愿意帮助我,最后却是这种结果,真不知道该怎么向大家道歉才好……」
菲莉妮露出打自心底感到抱歉的表情跟我们道歉。
菲莉妮此行表面上的名义是去附近各邻国周游出访。但是,时间是无限期,事实上跟流放没什么区别。随从只有五个人。行李也只有最小限度的份,这么少的準备根本称不上是公主出访。
「我们才是,没能帮得上忙真的是非常抱歉。我们好像太过小看朵菈西亚陛下了。」
「不,我也没想到会被监视得这么严厉,这是我的失策。」
克蕾雅大人的安慰,似乎无法传达给现在的菲莉妮。
「虽然这么说可能不太好听,但是没被处以极刑,其实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因为当时的气氛,简直就像是要被当场处死一般。」
或许会引起菲莉妮和克蕾雅大人的反感,然而我是真的这么认为。无论要做什么事,都要先有命在才有机会。
「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如今遭到流放处分的我,今后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本小姐也能够体会那种痛苦。」
菲莉妮和克蕾雅大人完全是一副绝望的模样。
「什么都可以做啊。既然被流放了,不就代表已经从帝国的限制变成自由身了吗?这么一来,菲莉妮殿下完全可以去做妳想做的事情啊。」
「呵呵,零可真是乐观呢。」
「零太过单纯了。」
「也不是说情绪低落就不好,但是心情的转换也很重要。等到该低落的都低落过以后,再来不就只剩下上升而已吗?」
嗯,这方面跟每个人个性不同也有关係就是了。
「话说……本小姐对朵菈西亚陛下有点失望。」
「对母皇失望?」
「是的。」
克蕾雅大人皱起了眉头。
「本小姐原本认为陛下即使是暴君,所作所为也是为了国家着想。虽然在作法方面不是很能认同,但是她的能力毕竟有目共睹,所以本小姐还以为那也是一种君主的行事风格,可是──」
「啊,是在说那个啊?克蕾雅大人对朵菈西亚那种她死了之后国家变成怎么样她才不管的发言很不满。」
「是的,为政者不该说出这么差劲的发言。」
「哈哈……很抱歉我母皇失礼了。」
菲莉妮有气无力地对正在生气的克蕾雅大人道歉。
「当初第一次谒见朵菈西亚陛下之后,我们有对陛下的印象进行讨论,看来零的判断是最正确的。那位陛下就是个孩子,是个能力太过极端的孩子。」
我有种感觉,克蕾雅大人现在一定是觉得有被背叛的感觉。就算无法认同她的作法,但是克蕾雅大人应该是在朵菈西亚身上看到了一位君王完成后该有的模样吧。然而,结果却只是自己的误判,克蕾雅大人应该是在对这一点感到生气。
不过──
「各位都误解陛下了。」
用平静的语气责备我们的人,是老先生。
「朵菈西亚陛下并非作事不经脑袋的人,她说后面的事情交给后人自己想办法就好,这句发言确实是会让人误解,但是陛下有陛下她自己的考量。」
「那是什么样的考量……?」
菲莉妮很感兴趣地问道。即便受到了流放的处分,可是菲莉妮对母亲所感到的兴趣和敬意并没有丧失。
「正如大家所担忧的,这个国家,朵菈西亚陛下这位超人所佔的比例非常大。陛下对这一点也很清楚。」
「那么,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陛下以前曾在不经意间说过,自己一个人做了太多的事情。所谓『后面的事情交给后人自己想办法就好』,是陛下认为在自己驾崩之后,众人应该齐心协力来经营这个国家的意思。」
陛下老是会说得不够清楚呢,老先生寂寞地喃喃自语道。
「这一点在菲莉妮殿下身上也一样。」
「我?」
「是的。朵菈西亚陛下很关心菲莉妮殿下。」
「怎么会……不可能吧……」
「是真的。朵菈西亚陛下是为了不让菲莉妮殿下捲入政治斗争,才会採用这种方式。陛下很在意殿下的安危。」
「……」
菲莉妮的表情很複杂。一时之间还难以置信,但是可以的话,她很希望能够相信,就是这样的表情。
「菲莉妮殿下,妳所做的事情并没有错。我自己也认为帝国已经到了该转换成姑息外交的时期。但是,陛下本身其实也不是因为喜欢才会实行现在的政策。」
「那为什么不改呢?」
「详细原因我也不知道。可是,陛下一直很痛苦。陛下本来就不赞同会流没必要的血的作法。」
老先生说的话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因为,朵菈西亚扩大了战线,侵略了许多国家是不争的事实。而且,就算可能是为了某种理由这么作,受到侵略的国家也不可能会想听这种辩解。
「差不多该出发了,菲莉妮殿下。」
车夫如此告知。终于,分别的时候到了。菲莉妮一脸郁闷地坐进马车。连互相道别的时间都没有。马车已经缓缓动了起来。
就在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