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菲尔在糟糕的噩梦中醒来。
她梦到自己被斩首狂魔拿着巨大剪刀追赶,倏地从宽敞的床上坐起身。
新娘礼服早已换下,现在的她正身着睡衣。但已经到早上了,总不能一直穿成这样。
话虽如此,也并没有侍女前来替自己更衣。
有什么可以穿的……菲尔找了找衣服,却立刻陷入后悔之中。
无论是从尤奈亚带过来的嫁妆箱子,还是房间里放置的衣柜,里面摆满了根本无法靠一己之力穿上的衣服——说到底这些闪亮亮的昂贵服装让她完全不想触碰。
(呜哇,这个带子的形状,要怎么穿呀?这件边缘装饰着白貂毛的黑色长袍(Gown),足够普通人家一日三餐吃一个月……不,别算了。)
姑且选了件最方便穿的紫色长袍和白色长裙。
长袍下摆和胸前处用银线密密麻麻地綉满花朵,花心上点缀着小粒宝石。为了儘可能不触碰到那些无用的豪华装饰,菲尔花了许多功夫才穿上衣服。
虽然整理好了装束,不过接下来要做什么呢?首先浮现在菲尔脑海中的,是昨晚让自己遭受了过分待遇的那个畜生。混蛋毒龙,总有一天要跟你离婚。
然而,比起这件事,菲尔眼下还有其他问题需要烦恼。
(好閑啊……!)
换好衣服后更是感觉閑得慌。
(想要工作想要工作想要拖把想要抹布想要肥皂水想要洗锅。)
虽然告诉自己这是有身份的人理所应当的日常生活,但这样无事可做的工作,让菲尔怎么都觉得不自在。
「不劳者不得食」——这个信念在菲尔内心根深蒂固。「游手好闲虚度光阴」对她来说,是场无法忍受的劫难。
(没错。说起来,吃饭的问题要怎么解决呀?)
随后又过了两天,菲尔因窘迫的现状而苦恼地抱住了头。
正确的说,抱着的是肚子。
「伙、伙食……要怎么解决啊……!」
在这三天内,克劳一次都没有出现在菲尔面前。这很好。求之不得。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然而问题在于,本因前来侍奉的侍女们。
菲尔的用餐、梳妆以及房间清扫,原本都应当由她们负责——第一天感受到的敌意,看样子果然不是自己想多了。
(毕竟就算来到房间面前,她们也只是敲敲门,没有推门进来的打算。)
恐怕助长她们这种无视行为的,是之前那场初夜事件。大概是有人目击到新娘快被推出窗外的情形,传播出了「夫妻关係似乎一开始就很险峻啊」之类的风声来吧。
(反正主人也是这个态度,就算欺负一下也没问题吧……或许她们就是这么想的吧。虽然也不是不能理解啦。)
回想起来,从第一天洗髮水见底的时候,她们就已经暗地里开始找茬了吧。虽说梳妆打理都是菲尔自己在做,但唯独食物的问题无法独自解决。水壶里的柑橘水早就已经空空如也了。
菲尔如今的状态就如同乘坐着一叶名为自己房间的扁舟,在敌国皇子的城池中漂流。
(被「禁止外出」的现在,我才不想因随意走动而被杀掉呢……虽然说我早就已经习惯挨饿,而且最高纪录是不吃不喝撑了一周!但是,如果不趁着还能动的时候想想办法,再这样下去,可能在被杀之前我就先饿死或者冻死了。)
脑海中浮现出自己身着华服化作一堆白骨的情景。
实在不想——变成那样。
而且,包裹着尸体的礼服裙也会被丢弃吧。或者作为王族去世时穿着的衣服而被高价售卖?两种情况都都令人讨厌。
怎么办才好?
菲尔忽然想起离别时斯坦特国王悄悄告诉自己的话语。
——「万一发展成进退两难的情况,」
就看看装嫁妆的衣箱,什么的。国王似乎这样说过。
菲尔立马翻开镶满大颗黄玉与绿宝石的豪华衣箱。服饰散发出的光芒刺激着菲尔的眼睛,然而仔细一看,箱底上还有道缝隙。
(活栓锁与合叶被油漆的颜色藏了起来。这箱子,有暗层……?)
意识到这一点,菲尔将伪装好的活栓锁取了下来。
藏在暗层内的是——
(佣人的服装?!)
黑色连衣裙、白色围裙和棉帽。
是配发给埃尔兰特宫廷内佣人的质朴服装。
此外还有乾枯的栗色假髮,以及便宜货的平光大眼镜。
(呜哇,是肩上綉着黑龙公纹章的正品!斯坦特陛下您是怎么得到的啊?!话说是要我拿它做什么?!真是搞不懂那位大人……)
一边叹气一边将暗层恢複原样,菲尔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等等。这……难道说。)
顺从自己野性的直觉,菲尔小心翼翼地将昂贵的长裙脱下。
比起亮闪闪的礼服裙,菲尔更习惯于土里土气的佣人服装。
编起淡红色的银髮并用别针固定好后,菲尔戴上了栗色假髮。将假髮编成双麻花,再用棉帽遮住,就没有不自然的地方了。
平光眼镜的黑色圆框与长长的刘海之下,那对暗红中透着藏青的奇妙眼瞳被完美掩盖起来。
(对了。用眉笔画上雀斑的话那不就完美了吗?)
几分钟后——在镜子面前站着的菲尔,被自己变身后的形象吓到了。
栗色齐刘海,后发全部扎成双麻花辫,戴着一幅既不时髦也无特色的黑框眼镜,脸上还有雀斑。
(厉害了!不管怎么看都像个「才到城里工作不久的乡下姑娘」嘛!)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虽说僱主是别的人,但也算是外出打工啦。
这样一来。菲尔激动地想道。
(就算在城里走动也不会被人察觉咯?)
再认真地考虑一次。
算了吧,还是乖乖待在房间里。走吧,不然就要饿死了。两种念头在脑袋中晃来晃去。
于是,该怎么办呢?
在做出重要抉择之前,菲尔总会想起院长老师的那句话。
——「不论如何,人总会后悔不是吗?因此你要选择的就只有,做完再来后悔,或是什么都不做而后悔罢了。」
「我决定了。」
反正都要死的话,还不如试过再说。
为了能将想法安全地付诸行动,菲尔绞尽脑汁地思考起来。
总之,等到晚上吧。
到夜里,所有人都睡熟的时候再行动吧。就这么定了。
「纵横东西大陆,将美妙的梦想传递给您,埃尔连锁SARITA的节目时间到咯!」
摇曳的烛光照耀在房间内部庄严的装潢上。
在克劳的办公室内,那张有些年头的大榆木桌上,文件堆积成了一座小山。正当克劳準备着手处理这些文件时,一个诙谐的声音打断了他。
「今天要介绍的商品是——『只要混进食物让心仪的女孩吃下,就能将其一发击沉!施有妖精咒语的媚葯!』现在购买仅需一百枚金币!哎呀真划算……」
本想忍他一会儿,然而自己的容忍程度却出乎意料的低。
没等对方讲完,克劳便无声地将手中的羽毛笔,像小刀一般朝门口掷去。
「呀」地响起一声短促的悲鸣。他满脸不悦地瞪向那边。
「凯你这家伙,还没吃够苦头吗。要妨碍我工作的话就出去。」
「讨厌啦吾主。您事务繁忙,鄙人萨里塔自然非——常清楚啦。所以才向您推荐疗养心神的商品嘛。看到您那疲倦的面容,在下的原东方商人之魂就觉醒啦。」
戴眼镜的男人走进房间,当看到克劳时他惊呆了。
「……话说吾主,您那工作疲惫后吃素炸乌头的习惯能改改吗?」
「只是花而已,有什么问题。根部的毒素姑且不论。」
「哎,对您来说或许是这样,但对一般人来说光是花就够危险了,而且那种紫色玩意被人吞进嘴里,光看着就觉得不舒服啦!」
将总管的高声叫嚷彻底忽略,克劳开始继续处理文件。
「您也剋制一下您那些糟糕爱好啦。最近不是还流传起您在夜里会双眼放光的谣传吗?您这幅样子,还真是一如既往很『毒龙公』呢。」
在「毒龙公」那些添油加醋的传言中,只有一条与克劳本质十分吻合。
那就是,对毒药的喜爱超乎寻人,这一点。
说他对研究毒药的热情胜过三餐也不为过。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都在考虑毒药,无论是制毒还是解毒都十分拿手。甚至连栽种毒草的庭园,都是自己亲自管理。
「哎呀——吾主从小就被一直下毒,因此您学习毒药的知识用以对抗,在下呢,到此为止还是能理解的。但是没想到,您居然因此变成了一个喜爱毒药的怪人呀。」
早已习惯部下的长舌,克劳完全没有将视线从文件上离开。
「毒药有何不妥。至少比起你那些可疑的商品要有用得多。」
「出现啦就是您这种刻薄话。不,这样也挺好的。厌恶世人,喜好毒药又毒舌的毒龙公。与毒相关的三个词一齐亮相,这种连贯性也非常棒不是吗?」
「啊啊没错。毒药很好。不论喝下去还是吐出来都能发挥作用,不是很优秀吗?」
「……真是嘴上不饶人啊。」
瞥了一眼不禁叹气的凯,克劳当做没听见他的抱怨。
「唉,吾主真让人担心啊。如果在下不在身边的话,这个人能不能好好地融入社会啊。更重要的是,您无理地要求从敌国迎娶来的尤奈亚公主殿下,和第一印象就超差的她如何能平安无事地结为夫妇呢?啊啊顺便一说,这些全部都是在下的自言自语啦。」
「哪有人会给自言自语加注释啊。」
「但是尤奈亚也很不可思议呢。明明传言说公主因病弱而无法走出王宫,居然真的嫁过来了呀。然后呢?最后您与那位席蕾妮公主,有没有度过一个哎哟喂嘿嘿嘿的初夜呀?嘛,虽说到沃普尔吉斯之夜前都只是过家家……」
「压倒了之后用剑抵住了她的脖子。」
「呜诶?!那么,吾主把她吊在窗口什么的,佣人们那里听到的这个传言也是真的吗?!」
斜眼看着僵在原地的亲信,克劳再次把手伸向素炸乌头。
这让舌头感觉到麻酥酥的灼烧感真是令人难以抗拒。看起来毫不美味、令人毛骨悚然的色调也很棒。含着毒药,就能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所以,我才会喜欢毒药。
能迎来死亡,就意味着还留有生命。毒药,能让人感受到活着的实感。
「等等等等,一见面您就做了什么啊!对方可是体弱多病长居深闺的……」
「稍微动动脑子吧。真是如此的话,为什么她能嫁过来?」
「诶?」
「你也说了吧。那个名为席蕾妮的女人,是无法离开王宫的。正因为能预测到那家伙不会嫁过来,所以我才会提出这种要求。本想着机会难得,只要让对面拒绝,就可以藉此向尤奈亚卖个不小的人情。」
「谁想到对方竟真的嫁来了……原来如此,确实奇怪。」
「算了,暂时先看看情况吧。我见到她的时候甚至有精神得过头了,搞不好,她的身体状况会随着时间变长而大幅变化。听说她只是吹吹风就会发烧,关在配备有洗凈室的卧室也说得过去吧。」
「但是,这是怎么回事呢。最近发生的事总是和尤奈亚有关…」
听着凯的叹息声,克劳将视线落到手边的某份文件上。
最近,有件可说是最为棘手的悬案,那便是在领地内出没的夜贼之事。
那些夜贼反覆在接近尤奈亚国境的村庄进行抢掠,每次都如风一般地消失。作为对策,目前包括城内警卫在内,相当数量的兵士都被派出巡逻。
(问题是……夜贼们使用的弓箭。带着红色羽毛的箭矢,这是尤奈亚正规军的证明。情报在领地内扩散开来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为了加深友谊,从尤奈亚嫁来的新娘。
在领地内出没的,持有尤奈亚武器的夜贼。
这些意味着什么呢?
「算了,怎么都好。那个女人也好斯坦特王也好,不管他们有什么企图,既然来了,就有相应的利用价值。我只要科尔巴赫安宁无事就好。」
「吾主……其实在在下的故乡,像您这样的人会被称讚为『狗屎混账』哦。」
「是吗。多谢赐教。」
看着在桌上杵着脸颊面不改色的主人,凯陷入苦恼。
「确实,您不论如何都执着于自己领地安全的理由,在下也不是不清楚。」
「……」
「但就因为这样像初夜那般残暴对待,也太过分了。夫人她可是位漂亮的妖精小姐呀?稍微体贴她一点,不就能一下子攻陷了嘛。这种送上门的——」
「妖精,吗……你知道吗?妖精这种生物,外表如那名字一般美丽梦幻,本质却阴晴不定且性格残虐,传闻还能製造出极好的咒毒不是吗?确实,这个比喻或许很适合那个女人。」
对于克劳的回应,管家一瞬间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