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不一样了。
在一连串骚动之后——能够确切地感觉到,大家对待菲尔的态度明显变柔和了。
菲尔与佣人们的距离也在逐渐缩小。当然,他们的惩罚没有被一笔勾销,但由于事态大而化小,因此菲尔的名望也因「身体柔弱却仍旧挺身而出保护侍女的夫人」这一评论而唰地上升。这展开完全在意想之外。
可是,虽说拜此所赐能够开启难以平静的公主生活,但也不能让人每时每刻都守在身边。若是借用病弱的设定,交替发挥「咳、咳咳」、「呼、头晕吗」、「这次是腹痛吗」之类的演技,就能获得一个独处的机会。
因此,菲尔用着之前的变装姿态溜出房间,现在正作为下人勤奋地工作着。
黑龙城里,用数量庞大的多种类型大理石组建而成的内部装潢色彩鲜艳华美甚是瑰丽。
特别是正面的玄关,是一个集合曆代城主们对埃尔兰特文化精髓的理解于一身的艺术品。金色的常春藤沿着以白色大理石为基调的墙壁攀爬,整片地板都是用红红绿绿的石材工艺品加工描绘成圣诗篇的场景。
清理这样的大理石,注意不能让去污粉在表面留下凹凸的痕迹,必须用松脂谨慎地呈现其光泽。这是相当需要毅力和体力的工作。
但是,擦地这工作是菲尔的拿手好戏。区区宽敞的大厅对她而言不过是优秀的猎物。
菲尔面向那只猎物,尽情地发泄着尚未冷却下来的怒火。
(那个臭没人性的!而且,明明喝下毒药却依旧活蹦乱跳的,害我白担心他了!啊真的,绝对,绝对绝对要离婚你就等着瞧吧!)
彩色石头从用力擦掉去污粉的地方开始现出光泽,闪闪发亮。
然后,菲尔的手一瞬间停了下来。
(果然……很在意。为什么,差别这么大啊?毒龙公。对待作为新娘的席蕾妮和,对待佣人的菲尔,这完全相反的态度简直就是两个人。)
本想着到夏天的沃普尔吉斯之夜为止只要离婚了就能结束的。
但是,现在,菲尔感到困惑。
(真是,完全不懂。怎么回事啊那个人。倒不如说,如果对方只是普通的残酷无情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不会像现在这样搞得我心烦意乱。)
轻轻地摇了摇头,菲尔将这些烦心事甩出脑袋。
(啊啊真是,不想了不想了。即使深入了解了,对方也不过是个摇钱树。赶紧与他告别才对。毕竟孤儿院的大家,都等着我赚钱回家呢!)
擦去额头的汗水继续埋头工作的菲尔,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落在头上的阴影。
「真有精神吶。」
「毕竟怀着一肚子的怨气啊。难得火大一次如果不不经济性地发泄掉太可惜了,而且与其说有精神不如说妖怪出……」
下意识地回应了,菲尔停下手中动作。刚才的是,谁?
叽叽,以嘎吱作响的缓慢速度抬起头来的菲尔,飞入她双眼的是——
「嘛,怨恨确实能化为动力呢。想着绝对要干掉那家伙,基本上都能突破逆境。」
果然,是预料之内的人物。
「呼唷诶诶诶诶!」
摇钱树毒龙公,说着「反应挺不错呀」的同时愉快地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骗人,说曹操曹操就到!没想到,还会以这幅模样相遇……!)
看着光速后退的菲尔,克劳从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滚出轻笑声。
「你啊,真是没有一点女人味都到了不会让人觉得遗憾的程度。」
「不劳您费心。不能换取食粮的技能,全部都留在母亲的肚子里了。」
菲尔哼地一声反驳回去。然而结果似乎让对方更加愉悦了。看着终究忍不住笑喷了的他,菲尔的嘴角越发下撇。
在那之后,唰地,菲尔盯住他的脸。
以吓人为乐真是恶趣味!这样的抱怨在此时先暂时放到一边。
(果然。)
笑起来后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看上去就如同少年般令人感到亲近。
「笑起来更好看呢。」
不禁把感想说出口的菲尔,自己慌了起来。
「……什么?」
克劳也瞪大了眼。
话虽如此但已经说出口的话也收不回来。自暴自弃的菲尔继续说道。
「我只是在想,比起严肃的表情,说不定笑容更适合殿下您而已。感觉很温暖。我只是觉得,那表情真的很棒……什么的。不禁就……」
克劳有些惊愕地看着菲尔的脸,最后却欲言又止。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是的,在厨房。」
一本正经地回话后,克劳又说了什么「不是指这个,是更久之前……」,但结果还是没有把话说完。
「……是错觉吗。」
「?您指什么?」
「没什么……」
随之,他垂下眼眸陷入沉思。看着那眉间堆积起来的深厚皱纹,菲尔焦急起来,想着或许是自己影响到他的心情了。
「对不起,都怪我凈说些不明不白的话。请您原谅。」
(是因为女僕姿态吗?总觉得,十分在意……)
想着如果是现在的他,说不定会爽快地原谅自己于是说出了这句话,然而。
「可惜,我不打算原谅你。来给你些惩罚吧。」
「诶。」
——天真了。
看着菲尔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青,克劳朝着通向外面的门颔了颔首。
「稍微陪我一下。」
怎么想这状况都很奇妙。
现在,菲尔走出玄关的大厅,在身处的宽大前庭里有一个喷泉。
流水从白色女神像手里倾倒着的水瓶中,或是从架空的海兽口中涛涛流出。科尔巴赫是水源充足的丰饶土地,因此接触到的几乎都是大规模的喷泉。
(有这么失礼吗!?惩罚是什么!是用酸腐蚀牙齿吗,还是往指甲里扎针?!)
兴趣盎然地看着已经做好逃跑準备的菲尔,克劳突然伸出了手。
「!」
在那一瞬间身体僵住了,但对方只是轻抚脑袋就收手,令人有些沮丧。
之前有被这样那样抱起的经验,所以不经意就摆出各种架势抵抗。
呆愣着半张着嘴的菲尔在察觉到身边的克劳正肩头轻颤转向一边后,慌张地摆出严肃的表情来。失策了。
「真是轻易就能弄懂的家伙啊。我什么都不会做。只是想问问进展怎样。坏主意打得如何了。」
「……坏、坏主意?」
「工作对象。不是说有个讨人厌的家伙吗。」
这么说来确实有说过这样的话来着。
「与其说有……」
没错,而且,就在眼前。后续的话语只能隐瞒下去。
「不是很、顺利。想着给对方好看结果反被摆了一道。明明讨厌我却又随心所欲地触碰我,真是最差劲了。不甘心到想要暴揍他一顿。」
「想揍他」这部分虽然满载怨念,但是想着反正这副模样不会被识破。正因为不会被识破,所以就随心所欲地抱怨了。
「面不改色的根本搞不清他在想什么。平时的话,接点工作做做家务,数数零钱围着小镇跑几圈再数数零钱,找人揍一顿也行然后数数零钱就心情舒畅了,但这次不能这么做。」
「你平时为了消愁解闷都做了些什么啊。」
「真是的,不管怎样都想要切断这份孽缘。我从心底里期待着儘早解除契约。」
「嘛,你的热情和愤怒我已经充分了解了。那么,你有想过什么妙计吗?」
「……这、这个嘛。」
完全没有。这样的回答让人十分不甘心,菲尔逞了个强。
「我觉得果然还是向对方展现出令人反感的嗜好会比较有效吧。能让对方觉得『真是与这家伙致命性地不和!』那种。」
「嘿,嗜好啊。那么,你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嗜好呢?」
「这个嘛……先不评论是否古怪,像是半夜清点存下来的零钱之类的。」
「……第四回了哦。」
「还有,在实地调查的过程中,看到亮闪闪的东西或者是在自己出生那年铸造的物品时,会超高兴地哇哦——地叫出来。不如说,不一起喊一声吗。诶?只有我会这样?」
「嘛……我不会这么做。但是,要说引起反感,我倒不会因为这点事受影响。以我的基準而言的话。」
「……不行吗。」
那么。菲尔重新振作起来。
「在行为和外貌上来场胜负如何呢。在对方面前,卖弄地挖鼻孔之类的,或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吃成肥猪之类的。」
自暴自弃地说个不停,在灵光一闪觉得等等那说不定可行哦的时候,克劳泼了个冷水。
「果然,这些方式也不对吧?」
「诶?」
「因为,说到底你不是『搞不清对方在想些什么』吗?在说这句话的同时,已经可以确定必败无疑了。」
「为、为什么呀……?」
克劳彷彿晓谕一切似地窥视着惊慌失措的菲尔的眼瞳。
就在纠结若是被发现瞳色的事就惨了的瞬间。下一秒对方的话语刺痛了胸口。
「就重点来说的话。你计画用自己讨厌的方式去和对方抗衡这件事,与面对镜子中的自己有何不同?像是自己会觉得讨厌的或是认为通常会遭到厌恶的行为,这些都是你的主观。对方可不一定会这样想。」
「!」
确实。
「世界上存在着怀有各种各样兴趣的人嘛!喜欢被束缚或被敲打呀,若是被踩踏或者臭骂会兴奋起来呀之类的。」
「我倒没有说到那种程度。」
揉了揉眉心,沉默思考了一会儿后,克劳缓缓地将手抱在胸前。
「你知道战场上最关键的是什么吗,菲尔。」
面对这唐突的话题,菲尔愣住了。
「这个嘛……武器呀腕力呀,或者需要多少兵队之类的……?」
「可惜,猜错了。」
那就不知道了。菲尔摇摇头后,克劳竖起了一根手指。
「是情报。」
「情报?」
「对。自己要面对的可是活生生的人类。要打倒的对象,是看着什么、听着什么、想着什么来存活的。要进行怎样的行动,会得到怎样的反应……没有比毫不了解就出手决胜负的行动更不要命的了。」
「原来如此……」
菲尔拍了一下大腿,明快地回应。
「要想打倒敌人首先得从同伴下手,毕竟也有这种说法嘛!」
「……哪里不太对劲,不如说打倒同伴是不行的。总而言之。」
如果想要打倒某个人,那就是一场正式的战斗了。
「迎战前先要探查敌人。即使是使用计策,也得在这之后。」
(呜哇,这样啊。也对哦!)
确实,以厌恶之事去对待厌恶之人,和追着自己尾巴打圈没有什么区别。
「受教了!…顺便作为参考问一下。殿下您有讨厌的东西吗?」
「我吗?是呢……与烹饪方法也有关係,不过有洋地黄的大抵都不喜欢。」
「原来如此!那个、羊、洋地黄?……对吧!」
(是没有听过的东西,是高级食材吗?总而言之,得到好情报了!)
看着双眼熠熠生辉的菲尔,克劳再一次轻抚她的头。他可能挺喜欢这头髮的触感,然而菲尔却想悄悄地告诉他「很遗憾这是假髮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