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吶,影月,你要幸福哦。』
曾经有人把这句话像口头禅一样天天挂在嘴边。
那个人除了呜呜哭泣的时候,随时随地都保持着笑容。
『我们约好了哦。除了哀伤的时候都要保持笑容。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放弃生存的意念。不要回顾过去,要积极前进。……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爱着你的。』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即使如此也拚命浮现出笑容的影月低声轻语,「永别了」。
这是对于再也不可能相遇,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告别。
「……影月。影月。你听到了吗?」
被人拍到肩膀后,原本在喝茶的影月猛地恢複了情形。
「哇!啊!对、对不起。我一直在发獃。」
「没什么,好在是休息时间。只剩你一个人的话想必还是很疲劳吧?怎么说呢,感觉你都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在习惯之前还是不要太勉强自己,该睡觉就睡觉吧。」
「哪里,我没事!」
面对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肯说「我累了」的影月,燕青已经超越了无奈的阶段,而是感到了佩服。
「真是的……好吧。你看起来像家里的老幺,其实是长子才对吧?」
「啊哈哈,虽然不中不过也不远了。因为我最初是老幺,接下来则是独生子。「
燕青瞪大了眼睛。
「……最初是老幺,接下来是独生子……这算什么意思?」
「我出生之后曾经一度差点被家人杀死吃掉哦。」
因为影月面带笑容地说得十分轻鬆,所以燕青花了好一阵子才掌握了他的意思。
「……你——你说什么?」
「这个嘛。我们家原本就属于那种勉强才能填饱肚子的类型,后来因为城中的王位争夺战,所有的一切都被官员们抢走了,就连饭都几乎吃不上了。我的年龄和个子都最小,派不上任何用场,所以就被父母和哥哥当成了『急救用』的对象。因为那个村子的常识就是,生孩子是为了增加劳动力,所以派不上用场的家伙首先被处理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因为光是杀掉太浪费,所以他们决定把我吃掉,于是父亲拿着柴刀不容分说地对我砍过来。听起来就好像是鬼故事一样没有真实感吧?」
儘管被「杀刃贼」杀光了全家,但在那之前,燕青一直是在富裕的家庭中和父母双亲过着快乐的生活。所以对他来说,这样的「家人」完全超出了想像範畴。
面对哑口无言,很难得地因为无话可说而一副狼狈样的燕青,影月微笑了出来。
「我刚才有点坏心眼呢。对不起,燕青。不过真的没关係。因为在那之后我的遭遇,只能用一点点的悲伤,和很多很多的幸福来形容哦。」
影月为即使如此也平静不下来的燕青沏了杯茶,抬头仰望向窗外。在这片会延伸到黑州的晴空之下,在那个小小的小小的村子的破旧寺院中,曾经有一个人会因为一片落叶,一根羽毛,在路边开放的一朵小花绽放出微笑。
「……是刚好路过那里的堂主大人救了被父亲砍伤,眼看就要死亡的我,然后他把我带回了西华村,那之后的我真的非常幸福。」
「影月……」
「请你听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希望能有什么人记住这些。」
燕青突然在那张成熟的侧脸感到了不对劲。然后他突然注意到了……并不是小孩子想要成为大人。而是影月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放弃了孩子的身份。
「堂主大人他啊,在非常偏僻的西华村水镜寺当医生,虽然由我嘴里这么说也许不太合适,但是那个人真的自始至终都好像小孩子一样。他最喜欢的就是去热爱什么事物。无论是小鸟在耳边啼叫,风吹过树梢,听到雨水的声音,还是看到青空,都能让他非常高兴。甚至连米缸见底了,他也会很高兴地说这样就有了和影月一起去山里摘野菜的理由。除了呜呜哭泣的时候以外,我只见到过他的笑脸。」
「……那不是和你一模一样吗?」
「我还连他的一半都没有啊。」
影月好像很怀念一样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这样的堂主大人,最最热爱的就是『人类』和『生存』……」
他想起了,热爱着这个世界上所拥有生命存在的堂主大人。
『吶,影月。能够活下去是很好的事情哦。毕竟因此我才遇到了你。一旦爱上什么人,心里就感觉暖洋洋的。仅仅如此就能非常幸福。因为有什么人幸福的话我就会幸福,所以我直到死亡为止都会很幸福的。毕竟,因为哪怕是小鸟产卵也能让我感到幸福啊。』
「因为他就是那种什么都不在乎到让人难以想像程度的人,所以经常被村子外面的人欺骗。被人家一文不花地拿走昂贵药物的事情几乎是家常便饭。即使如此他也总是笑着说,『如果那样能救到人的话也不错』。做医生原本也就很贫穷的说……如果不是西华村的人们的体贴好意,我和堂主大人绝对会饿死的!」
听起来似乎是远远超越影月的滥好人。而且最厉害的是和这个人比起来,感觉上影月都很有常识了。
「嗯,嗯……亏你那位堂主大人能活下来啊。」
「其实堂主大人也不是无条件地相信他人的善意。」
但是他知道,虽然人类的感情中存在欺骗和背叛,但是同时也存在着体贴和信任。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人身上体验到体贴的话,我就会格外幸福高兴。生存的理由有这个就已经足够了。』
热爱人类的理由也是一样。堂主曾经如此笑着表示。
虽然好像小孩一样,但是那个人其实是在什么都知道的前提下选择了热爱这个世界。
在和堂主相遇之后,影月才真正了解「爱」这个词语的意义。
「虽然即使被骗也会微笑,但是当没有钱而无法按照药方抓药,或者是用尽各种方法也无法挽救患者生命的时候,他真的会哭得一塌糊涂。然后他会再次抬起头来,开始考虑新的药物或者是治疗方法——我就是被这样的人抚养长大的。」
在他满面的笑容中,第一次出现了孩子气的部分。
「我不可能不幸福吧?就算贫困,就算吃不上饭,只要堂主笑着拉住我的手,我就很幸福了。如果说对于堂主来说,能够去爱就是幸福的话,那么对于我来说,能够为了堂主而存在就是幸福。但是……我却说了很多任性的话。」
「……你吗?」
「对。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当时怎么会这么任性呢。简直到了让人脸红的程度——」
一瞬间在他脸上掠过的,是好像哭泣一样的微笑。
燕青将喝完的茶碗放在了桌子上。
「……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呢?」
「咦?」
「怎么了,毕竟你一直在用回忆过去的口吻述说啊。」
影月瞪大了眼睛,然后——笑了出来。
「……燕青,我在离开村子的时候就和他约定了。不管什么时候都要露出笑容,而且要尽最大的可能好好活下去。所以呢,让我们重新开始工作吧。」
「这、这算什么嘛!」
「秀丽他们现在也一定正在努力啊。而且我可是不惜推后成为医生的时间才去参加的国试。好不容易才出现这种不辜负我这个决心的状况,不好好加把劲可不行。」
面对手脚麻利地收拾茶具的影月,燕青突然产生了疑问。
「这么说起来,你为什么会放弃成为医生而去参加国试呢?」
「我并不是放弃成为医生……只不过,就算我以医生为目标,也只是增加了一个单纯的医生而已吧。我只是注意到了某种可能性,如果我成为官吏,拥有了权力的话,堂主和我哭泣的次数都有可能减少了。其实这次的事情就是通向我这个野心的第一步!」
燕青回想起事情来,多少对于他的「野心」把握到了几分。
「作为第一步来说,这个案件可有点大过头了呢。不知道小姐现在怎么样了……毕竟最初的关卡就是攻克工部,光是想到那位尚书和悠舜以及黄尚书是同期,就可想而知是难跨越的关卡了……」
因为就这样巧妙地转移开了话题,所以燕青没有注意到,不光是在讲述堂主的时候,影月在谈起自己的时候也用了过去式。
「管尚书说,因为实在腾不出时间,所以抱歉又要让红州牧白跑一趟了。」
面对第二十三次的闭门羹,秀丽微笑着沖工部官吏点点头。
「明白了,抱歉在你们百忙之中还前来打扰。」
面对安静退下的秀丽,工部官员奇怪地瞪大了眼睛。
「……真难得啊。明明昨天还缠得那么紧呢。算了,大概是知道再缠下去也没有用吧。毕竟我们这里的尚书和侍郎,都是对女性官员反对到最后的人嘛。」
不过话说回来,工部官员闻了闻自己的袖子,悲哀地垂下了肩膀。
「……就这么一件像样的衣服,也已经是满身酒味了……我自己明明一口都没有喝的说……」
足以和两位羽林军将军一争高下的大酒桶?工部的管尚书,趁着新年的机会喝下了足以拿去洗澡的酒水。尚书室到处都滚落着酒瓶酒罈,下级官吏光是进个房间就会被酒味熏倒。作为工部的一员,一想到那个让人错以为是哪里的破落户赌场的尚书室就不由得感到无奈。而且自从他成为工部尚书以来,凡是调动到工部的官员都首先要和管尚书较量一番酒量。这也成为了下级官吏们的永恆噩梦。
「为什么他那个样子还是能好好完成工作呢……」
这一点绝对是个谜团。
在工部官员转身回去的时候,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正从暗处凝视着他的行动。
「我可没死心。「
秀丽想起了之前的十二次的闭门羹。
就算按着非常正规的礼仪前去拜访,对方也用一句「工作忙」就让自己从早上等到晚上。这样的经验是七次——也就是七天。因为听说对方好酒而花费心思找了昂贵的美酒去的话,就只有酒水被捲走,也只是白白浪费了三个晚上而已。等听说在正月的酒喝完之前,工部尚书都会以尚书室为家的时候,秀丽已经尝到了第十二次失败的滋味。
户部和礼部那边早已经谈好了。可是如果不能攻克最重要的工部就没有任何意义。
虽然时间一天天流逝,但是直到现在秀丽连工部尚书和侍郎的面都还没见到。
悠舜的话非常正确。如果是报上秀丽的名字,至少还会在通报之后吃闭门羹,而用悠舜的名字的话,连这一步都没有就直接吃闭门羹了。而悠舜的闭门羹也不是因为名字,而是他身为州尹的官位。证据就是,工部官员在看到悠舜的身影时会很规矩地行礼,而对于秀丽的礼数就明显随便了不少。
「……也就是说我自己遭到了否定吗?」
秀丽从衣袖中取出摺叠起来的纸张展开。
「……这里是工部尚书的房间啊。」
她对比着地图和实物估计着方向。
「既然正面攻击不行的话,剩下的只有强行突破了。」
秀丽挽起了衣袖。
——我怎么可能就这么乖乖回去。现在的秀丽遭到否定的话,也就等于茶州府整体都被按上了「没有商量余地」的烙印。
「所谓直到完成工部攻略为止都不能回茶州,就是指这种事情吧,悠舜。」
在让他认可自己之前,绝对不能回去。
『——哎呀,虽然很遗憾,但是朕就不用了。』
因为一如既往的提亲攻势和被书山掩埋的关係而有些憔悴的刘辉,按摩着自己的额头。
『你们看了就能明白吧?……朕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呼地悲哀地叹息出来的那张面孔,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因为对方说的完全是事实,而且又表现出了难得一见的帝王之魂,所以绛攸也不好对此多说什么。
——可是,多半自己等人,还是在期待着其他的语言和行动吧。看到楸瑛的表情后他推量了一下自己的心思……多半,自己也露出了同样吃惊的表情吧?
吃惊,动摇,迷惑,不知为什么还夹杂着疑问——以及些许的不安。
「——她不在吗?」
来到邵可府邸拜访的绛攸和楸瑛异口同声地发出了惊讶的声音。在他们双手提着的包裹中,装的是已经久违了的小山一样的食材。
出门迎接他们的邵可,看起来很抱歉地垂下了细长的眼睛。
「对,虽然刚回来的时候她前去拜访了一圈邻居,不过那之后她就每天都和悠舜到处奔走……」
「和郑州尹?」
「听说是工作上的事情。因为秀丽毕竟也不是回家探亲来的。」
面对笑嘻嘻的邵可,满脑子想着她是回来探亲而前来拜访的两个年轻人的脸上出现了可疑的红色。
他们原本以为,就算突然来访,秀丽也会和以前一样面带微笑地出来迎接,然后将他们带来的食材製作成美味佳肴,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
——他们原本以为她会很期待着和他们的见面,而在这个府邸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他们由此认识到,在自己的心目中,她还是那个单纯的普通少女。
两个人很不好意思地深深地道歉。
「您……说得对。非常抱歉。是我太轻率了。」
「下次我会先送上拜帖。这么说起来,静兰也和秀丽在一起吗?」
因为是邵可亲自出门迎接他们,所以楸瑛做出了这样的估计,但是邵可缓缓地摇摇头。
「哪里,他被白大将军强行带走了……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直没回来。」
「咦?啊,是,是这样吗?那可……真是可怜了……」
楸瑛好像听到什么很讨厌的事情一样,脸孔都抽搐了起来。
这么说起来现在静兰属于右羽林军的编製。自己借口忙着蓝家的事情而好歹摆脱了黑大将军,可是静兰就——
「啊——……肯定是不再过个十天就休想回来啊……」
那是每年都会让小山一样多的一无所知的新兵牺牲倒下的魔性之宴。如今这个时候,羽林军里面能派上用场的人大概连五个都不剩了。如果趁着正月起兵作乱的话,保证可以打到距离王上只有十步之遥的地方。不过话虽如此,在这十步的距离内肯定有战斗力超出平时五倍的两位大将军守候着,所以作乱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在御厨房抱怨过之后,白大将军就做出了很不讲道理的回答,「既然不让我出席的话,那么就拿酒来作为我的缺席费吧。」……楸瑛在心中暗自对静兰道歉,因为那些酒的很大一部分是从蓝家的贵阳府邸倒卖出去的。
「秀丽也非常想见你们两位哦。因为她还说在回去之前一定要送上拜帖,找个大家都方便的时间前去拜访——」
绛攸闭上眼睛,回想起了朝贺中的那张成熟的面孔。
明明才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真是的,她居然成长了这么多——」
听到他不由自主泄露出的喃喃自语,邵可微笑了出来。
「嘿嘿,她说了,因为不想让你们认为她只是回来玩的。」
「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