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骑手彷彿被严冬追赶着似的,沿着最短的路线向着茶州赶去。因为先行运输物资的一团人马已经陆续地经过了这里,所以也没有铲雪开路的必要了,他们策马溅起混杂着冰雪的泥块,不分昼夜地驰骋着,半数以上的马背上都坐着第二个人。
楸瑛担心地看着怀里已经完全失去血色的秀丽。
「……秀丽,那个,你没事吧?没昏过去吧?」
「……我倒是……宁肯昏过去……」
秀丽心想,什么叫健康啊,她连痛觉都要麻痹了,臀部已经没一点感觉了。跟她一样不适应马匹全速奔跑、被颠来颠去的医官们中间有人幸运地昏了过去,他们被人用绳子捆在骑手背后,就这样昏厥着被人运送过去。
秀丽跟骑术最优秀的楸瑛同乘一骑,还算不错的了,但这根本不算任何安慰。儘管楸瑛小心着尽量不要摇晃,可是不管怎么做,对持续不断的飞奔都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倒是只有一个人非常有精神,那就是叶医师。
「有空的时候……我……我也想练习骑马。」
秀丽一边小心着控制着自己的舌头不要被咬到一边看着跑在她身旁的柴凛。楸瑛看到秀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那位不输给羽林军、一个人骑马前行的女骑手,不禁露出苦笑。
「想达到柴凛夫人那种程度可是需要相当的修鍊哦,我看着都很吃惊呢。」
楸瑛确认了前方那还是一个小点的关塞。
「……秀丽,很快就到茶州州境——崔里关塞了。」
秀丽摇摇晃晃的脑袋瞬间抬了起来。
「八天——」
赴任的时候,因为要小心着被茶家刺客追杀,偷偷摸摸的在路上跑着,到这里整整花了一个月。而一批一批的更换着最快的骏马,与最强的骑手一起飞奔过来——只要八天。
「……谢谢你愿意听我这么过分的要求,蓝将军。」
「那只是锻炼而已,秀丽。」
计画好到虎林郡的最短移动时间后,秀丽和悠舜毫不迟疑地走访了羽林军官舍。然后直截了当的劝说统帅御林军的两位大将军:「您要不要派出羽林军来一个直到茶州州境的严寒中的马术训练?附带负载哦。」
结果,将自己作为负载的州牧一行成功地确保了一路上拥有精选出的骑手兼护卫队,以及一群名马。
说不定会作为指使了侍奉王上的近卫队·羽林军的州牧而名垂青史呢。
「虽然我觉得我们已经算是最乱来的家伙了,可是真拿你没办法……你会变成个大人物的。」
决定了之后,他们就开始心无旁骛地前进了。虽然也有很大的原因是悠舜在身旁支撑着她,但是看着连自我保身都不加考虑,把手中的权力发挥到最大限度、制定一个个对策的秀丽的身姿,楸瑛就会想,在她治理下的民众也会很幸福吧。就像母亲会守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她也会拚命守护她的群众的。
儘管对绍可哭泣着,但还是说出了自己要前往的她,已经是个确确实实的官吏了。
楸瑛忽然皱起眉头……他回忆起至今为止的路途上发生的事情。
柴凛被认错当成秀丽,被城镇里的士兵放箭来射的事情就发生在昨天。
——传言在切实地扩散啊。
楸瑛清澈的眼神里带上了危险的神色。——她忍耐一切的非难和辱骂的言语、不眠不休地东奔西走,这究竟是为了谁?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她对朝廷里那些等同于当众宣布「抛弃运气不好的民众也无所谓」的官吏都说了些什么。
秀丽对她被冤枉的事情什么都没说。倒是那些年轻医官们真的为她的事情愤怒至极。
明知道只要有正确的指示,就会像他们一样分辨出真伪了,但是许多民众并非如此。尤其是邪仙教四处宣扬不把秀丽「当作供品献上去就不可能控制住疾病」,而以后即将面对的人们也都是真心的相信了这句话。
「……女性们以后就要面对真正的战场了,可是我们却只能不甘心的半路折回。」
如果只是昨天射的那几只箭的程度而已,都不能算是问题了。
楸瑛打了个寒战。臂弯里的少女,娇小到了他一只手臂就可以支撑的程度。只要一个石块,只要打到要害都足以尽了她的命数。没错,根本不需要武器。只要有相信流言,想要把它实行的人存在,随便在哪里的一块石头就足够了。
想要驱赶不好的预感,楸瑛决定要说点什么。就在此时,他注意到了逐渐接近的崔里关塞上飘扬的旗子,不由愕然。
城郭上挥舞的旗子,是表示禁止通行的。楸瑛不由得回过身来问:「禁军旗呢?!」
「在这里!他们不可能不会看不见的!!」
那是可以让他们在所有城塞都免受查问,直接通过的禁军旗。虽然城壕的弔桥没有升起,不过关塞的城门是关得结结实实。
看了下情况,秀丽的脸色变得苍白。
「蓝将军……到这里就可以了。谢谢你。」
「说什么傻话!」
楸瑛非常激动,他在城门前愤怒地猛一拉缰绳,秀丽的后脑勺就狠狠地撞在了楸瑛的胸甲上,顿时她就觉得一阵头晕眼花。
「崔里关塞!!你们都是睁眼瞎吗!!应该已经传令过来了,快点给我开门!!」
连空气都跟着他的怒吼震动着,城门上站着的步哨不禁吓得缩起了身体。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回喊着:「我、我们不能开门!」
「为什么只有茶州这么倒霉啊!」
「已经够了,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起色,你再把那个小女孩什么的给塞进来,那怪病不是又要传播了。别开玩笑了!」
「如果你敢进来,我们就砍了那女人的脑袋!」
「没错!砍了她就能控制疾病了!既然是个州牧,这么做也无所谓吧!」
楸瑛身旁突然有一个下属靠近来。脸上零星的淡色雀斑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岁数要小不少,但平时他总是面带着谨慎的笑容,而如今他很难得地吊起了眉毛。
「将军,我们射箭也可以吗?我想我自己绝对有干掉全部一个不留得自信。」
「哈哈哈,我这个人真的很想马上就给你许可,韩升。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浪费箭了。」
楸瑛非常感谢这个在千钧一髮之际出声请求的下属,要不是他,楸瑛很有可能二话不说的先放箭了。楸瑛表情严厉地抬头斜睨着步哨们。就是他们,竟然想要亲手杀死为了拯救虎林郡而携带着唯一的解决方法、长途驱策到这里来的州牧。
「算了,这种事常有的。」
叶医师以轻鬆的语调说着,但却向步哨报以了与语气正相反的冷冷一瞥。没错,这就是在漫长的时间中,他已经看到不想再看到的光景。只顾眼前的一点小事,连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都毫不知晓。——但是……
泪眼汪汪的揉着后脑勺的秀丽深呼吸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来。
柴凛把马靠在秀丽身旁后,对她露出了一个沉着的笑容来。
「红州牧,请放心吧。要是彰真的无能到这个地步,我会立马把他赶出柴家的。」
「咦?」
就在同一时间。
以楸瑛为首的羽林军将士们,突然间抓起了各自的武器。
秀丽也不知道原因,不由得缩紧了身子,这时锐利的怒吼直击当场。
「喂!你们在想些什么事啊!笨蛋!!要是耽误了正事你们準备负这个责任吗!别多管閑事——!!」
咣咣咣,远处传来一阵拳头声。与此同时,城门上守城的步哨们都捂起了脑袋。然后——居然有人从那种高度跳了下来。
秀丽不禁探出了身子,接着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秀丽?!」
顾不上楸瑛的叫声,也不管身上的擦伤,秀丽马上起身跑了出去。
鲁莽的只身从城壁飞落下来的人影,在猛烈的撞到地上之前用类似长棍的东西击打在城壁上,那精悍的身躯轻飘飘的作了一个迴转就着地了。他刷的转过了头。
「好,十分满分。对了,小姐在——哦哦?」
「——燕青!!」
秀丽旁若无物地沖了出来,双腿猛蹬地面。
「哦?哎呀呀。又是这么热烈的欢迎啊,小姐。」
他用健壮的双臂抱住了径直向自己飞扑过来的秀丽,然后一下子把她举了起来。
燕青作出了一个让人觉得他彷彿无所不能一样的笑容。
「你真快呀,小姐。你很努力呢,谢谢你。」
秀丽的脸庞因为抽泣而又有些歪曲,她紧紧的一把搂住燕青的脖子。
「托你的福,我连鬍子都没来得及刮呢。」
秀丽没有哭,只是大口喘息着,忍耐着。
「……我可不是在找借口哦……」
燕青用大大的手掌温柔的拍着秀丽的后背。
「是真的,对吧,柴彰?」
「是说谎哦,红牧州。今早上他明明有充足的时间刮鬍子,可他说刮掉了会冷,所以没有刮。」
伴着这句话,坚守的紧闭的大门就从内侧缓缓打开了。
「……话说回来你真是太迅速了,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啊?」
看到一边推眼镜一边悠悠然走出来的弟弟,柴凛的嘴唇鬆缓出一个弧度。
「难道你们都完全做好準备了,彰?」
「当然了,你以为我是谁的弟弟啊,姐姐?」
柴彰露出了一个鳗鱼似的微笑。
「啊哈哈,连羽林军的将军都被动员出来了吗?不愧是小姐和悠舜啊。而悠舜和克洵是静兰担任护卫的第二批到达人员……应该再有一两天就到了吧。」
在进入崔里关塞之前,全商联的柴彰他们在城门前準备了简单的帐篷。
为了让疲惫睏乏的医师团休息,同时也要简单跟秀丽和楸瑛说明一下现状。
「因为『马术训练"就只到这个崔里关塞为止,所以现在我们必须要回去才行了……」
楸瑛走到他们身边,把一个缠着布条的细长东西递给燕青。
「这东西是静兰给我的。说让我交给你——是『干将".」
不经意地接下东西的燕青一下子瞪圆了眼睛。
「『干将"?就是那家伙从王上那里得到的那把剑吗?」
「是的。」
楸瑛也不禁很羡慕似的细细看着那个布卷。这可是一把只要习武之人就会希望能捧在手里细看一次的、让人垂涎的宝剑。只要是能够使双剑分离来使用它的人只有很有限的几个而已。
要不是得裹着层层的护符交给燕青,楸瑛其实也很想试试看的。
打消了他的恋恋不捨的,是乾脆地撕破布和纸张的声音。定睛一看,楸瑛发现燕青也不顾他的话,径直呲啦呲啦的把「干将」的包裹和护符撕毁,把剑从里面取了出来。
「呜。这真的是剑吗……那家伙是怎么想的啊。」
看着毫无所谓的将干将拿在手里的燕青,楸瑛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难道——
「燕青,以前我听静兰说过你对剑术不太在行的啊……」
「嗯?啊,是真的。我剑术不行,那家伙也是知道的……啊啊,原来如此啊。」
燕青好像小孩子把玩似的把天下首屈一指的宝剑放在手掌上骨碌骨碌地转着,实在是不像话的对待方式。
「……是这样吗?」
「燕青,你没事吧?」
燕青嘿嘿地笑了,不知道为什么把秀丽的头髮揉得乱乱的。
「蓝将军,路途遥远,你保护了我们不可替代的州牧和医师团,我由衷地感谢你。如果有机会我请客。嗯,赊账。」
「燕青!就是因为你这么说,借款才会越来越多的!你就不能浪子回头嘛!
「哎呀,那都是因为柴彰和师傅的彻头彻尾的抢劫要债计画嘛。」
看他们争执起来,楸瑛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终于明白静兰二话不说把秀丽送出来的原因了。至今为止秀丽那一直处于某种紧张状态的空气,终于如雪一般地融化了。
还有刚才她径直扑向燕青的样子。
儘管他不会把那个地方让给任何人,但是唯有静兰认可的男人是例外的。
楸瑛总算觉得心中不安的影子退下去了一些。如果是他的话……
「——我们与身在贵阳的陛下一起,期待着喜讯到来。」
「是。我将尽我最大的努力。」
秀丽微笑着向楸瑛深深鞠了一躬。
接受了楸瑛的命令后,部下们一边很担心似的回望注视,一边犹犹豫豫的上了马。总之,他们只得留下似乎来阵风就会不知被吹都哪里去的医师团,不情不愿地撤退了。
「……蓝将军。」
皋韩升走到楸瑛身旁,好像为了平静心情似的,他不停的抚摸着他最得意地弓。
「心情……真的很糟糕……大家好像现在才要去最危险的地方啊。」
「……是啊。」
「不过想想看,女人们平时也总是这样一只等着我们回去呢……她们一直想着,也许丈夫、父亲,还有孩子可能就这样回不来了,可能在刚才那一瞬间就被人杀死了,一边还是要继续等待着。」
楸瑛不禁看了一眼刚过二十岁的部下。皋武官回头看向帐篷。
「我擅长弓箭,如果发生战争,我会保护陛下,会成为蓝将军的盾牌。既然身为战士,即使战死沙场也是我的本意,我相信只有这样才能保护家人。可是……现在站在相反的立场去想想,我终于明白刚成为武官时为什么母亲和妹妹的表情会那么悲伤了。而且我也明白了红州牧说的,希望不要出军的那种心情。如果母亲和妹妹她们——女性们说着:」我被徵兵了,我要为了你和王上而战,家里就拜託你了",就冲上了战场的话,如果她们再也不能回来的话……「
皋武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气息因为冬天的冷气凝结成白烟,接着消失了。
「……对不起,我说了很奇怪的话。当然,如果发生了什么,我会为了王上像折断这张弓一样,把性命奉献出去。只是,看着红州牧,我就会回头去想。对于我自己来说,死亡是『理所当然的"……可是重要的人死去,的确是谁都不愿见到的吧。死亡并不是理所当然的,不管是战死,还是病死。所以,红州牧才即使知道是胡来也一定要聚集医官,她对自己该做什么,包括拒绝派遣进军在内,是考虑了很多的。」
楸瑛如今终于亲眼见识到,这就是所谓波纹的扩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