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生命的天平
医师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空气中瀰漫着死亡的刺鼻恶臭。
病人们的上腹部鼓胀,皮肤上带有黄色的癜迹,就连獃滞往上翻的白眼球都黄浊不堪,手指像钩子似地扭曲着,脚裸严重浮肿。医师们虽对这些癥状早有预想,但如今这数十个将死病人的裸体呈现在眼前的惨状,还是超乎了他们的想像.特别是年轻的医师们,面对这突然呈现在眼前的残酷景象,都感到头晕目眩。
叶医师表情严肃,迅速来到一名病人身边查探病情。
「恩,还是肝部……这里是病灶吧?真是的,虫子呆的地方实在是不好,今天可不是那么的轻鬆的啊。好,要热水、高度的酒——茅炎白酒应该运到了吧——然后準备乾净的布和衣服!要上等的棉花!準备好了吗!?」
「好了!」
「好的。进行切开的时候就拚命地使吧。为了手术中途不会弄出不够的事情来,给我玩命地往这里搬!弄髒的布和衣服马上送去给大婶们洗乾净!」
之前就在这里準备的葯医和针灸师立即做出了回应,叶医师点点头。
「清洗身子,换上新衣服,剪指甲然后用酒洗双手和手腕,都完了后我们就开始!对了,洗完手可别再摸头和脸了,把手术用品放在热水里煮沸备用!」
叶医师一边喊着一边离开病人,开始飞快地脱衣服。
「那些站在那的碍事的人都赶走!都来这干什么!」
年轻的医师们都像受到打击似的,全身紧缩。过了一会儿,一名一直铁青着脸的年轻医师彷彿下了决心,扬起脸,向叶医师那边跑过去,其他人也都表情凝重地跟着跑起来,开始换衣服。
叶医师一边迅速地準备,一边逐项确认。
「药师!按写好的配方,天亮之前把葯配好给他们吃了吗?」
「是的。能见到您真是太荣幸了,叶医师!手术中要把出血量控制到最少!现在葯医们在根据安排调配各种药剂。能问您个事吗?」
「简单点说。」
「好的。我曾有所耳闻,那个神医——华娜老师,听说在手术时会用一种叫麻沸散的葯让病人睡过去。这次咱们不用吗?」
「好问题,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好好听我说!麻沸散可以让病人完全昏睡,深度沉睡让病人的呼吸频率——来,听听——比清醒的时候少的多,也就是说,在睡眠状态的人体整个机能低下,在这样的状态下开刀的话,死亡率会上升。有时确实也不得不用这葯,但这次没必要,所以嘛,就把最好的针灸师都叫来了。针灸师!」
「在!」
「有没有按我说的在全部的地方扎下针?有没有把出血和疼痛都控制在最低限度!?特别是延髓底下,有好好地施针吧!?没有让病人完全睡着吧!?」
「是!患者脖子下面的部分已经不能以自己的意志行动了,但是还保留着最低限度的意识!通过眼睛的动作就可以确认!」
「好!给我记住,这就叫针灸麻醉!!接着在印堂也刺一针。有强效的镇静作用。不管是谁,就算死亡的概率再怎么低,要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切开自己的肚子,都是会恐惧的。在那里下针,是为了安定患者的精神,消除他们的恐惧心。」
「是!」
等候着的各位针灸师纷纷拿起银针来,沖向了各自的患者。
「準备灯来。但是为了不会让火星和灰飞出来,也为了不让火苗摇晃,要好好地把火焰覆盖住。请缝合的大婶们準备好。洗过身体,头髮也全部挽起来,不要忘记告诉大家,一根头髮也不能掉下来。」
叶医师一个接一个地发下指令。那个总是悠悠然不紧不慢的叶医师的身影已经早就不知道消失在那里了。
「小鬼们!準备好了吗!?」
叶医师转头看向表情僵硬的医生们。
「听好了。首先来看我做最初的一例。你们已经牢牢地记住了处理的顺序和所有措施,在贵阳的时候也做过了过程。接着就只剩下看着我所作的,把这些跟头脑里的理论结合起来就行了。
——要记住,患者可是睁着眼睛的。和之前的都不一样啊。你们绝对不能忘记,自己的患者是活着的这件事。「用布遮住嘴巴,站到好像鱼店里的鱼一样排列着的患者们躺着的檯子边缘。放在附近的酒的强烈味道直冲鼻腔。一个医官看到患者意识朦胧地睁着眼睛往这边看来,感觉到五脏六腑都一阵发凉。——是的,他们,是活着的。
如今,眼前的这些就要切开活生生的人们的腹部了。
而叶医师也注意到了患者的视线,眼神一下子温和了下来。
「……你一直努力到现在,真的很了不起啊。已经没有关係了,很快你就会好的。」
患者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合着那眨眼的拍子,有一丝泪水从他的眼角中滑落了下来。
也许这只是反射的作用吧,但是对于医生们来说,他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光景。
以煮沸过的特殊小刀为首,各种各样的器具按着顺序摆放在那里。
「——开始进行切开。」
叶医师的声音在当场迴响起来。
针灸和药物非常有效,出血量少到让人吃惊的地步。
但即使如此,那毕竟不是尸体。裸露出来的血与肉都是鲜艳的硃红色,像是在主张自己是鲜活的一样,扑通扑通地搏动着。
仅仅是看到这些,医官们的额头上就开始冒出了汗珠。
当从叶医师以正确而迅速的动作切开的上腹部的切口中看到了肝脏的时候,谁都屏住了呼吸。
「……就是这个啊……」
凸凸凹凹,好像有着很多个袋子似的蜂巢一样的囊块。就好像为了方便进食一样,那东西把肝脏当作了巢穴。所以上腹部才会高高地凸出来的。
「肝已经遭到侵入了吗……不切下一些来不行了。但是还好是肝。记住,肝是比较好处理的。就算多少切下来一些,剩下的部分也会再长大的。」
医官们什么也没说,他们把全身的神经都集中在了眼睛与耳朵上。
「听着,要记住华真书上写着的要点。绝对不能弄破这个虫子袋。如果里面的液体稍露出一点,患者也会立刻在一瞬间就死去的。还有就是这里。虽然我说过多少次了,但是你们都要看好。绝对不能切破这根粗粗的管子。这是把血液从肠子送到肝的地方。还有胆管——」
他当场再次重複了用尸体一次次地作过指导的部分。
活着的身体,即使看起来与尸体差不多,也是完全不同的。
最大的不同就是,绝对不能允许失败。
「……如果这个袋子破了,就马上叫我过来。虫子很可能已经通过血管转移到别的地方筑巢去了。不管它移动去了哪里,对于把重点放在肝脏上培训的你们来说都是太难了些。我来想办法就是。好,都给我看着,我们来进行切除以及病灶摘出——」
旁边放着的器皿里,放进了摘除出的袋子。
女性们发出了喊叫,为了第一次看到了切开的体内而脸色苍白。但即使如此,她们毕竟在平素的下厨中处理过活的动物,最后被吓得失去意识、或者逃走的女性只有几位而已。
关闭腹部,缝合——叶医师那粗壮的手指,却做出了完全无法想像的纤细动作,用针细密地缝起了皮的内侧。
打上最后的一个线结之后,他剪断了丝线。
「药师!準备补血剂,还有增进体力的药物,以及安眠药和棉被!如果有安神效果的香的话就焚起来。让患者安心的睡觉。针灸师暂时别去动刚刚处理好的患者。切开是极度消耗体力的,我们要避免任何刺激给患者的身体造成负担。好——」
叶医师打量着从最初到最后都一直沉默着的医生们。
「这就是全过程了。」
不只是谁微微的颤抖了一下。无论哪个人都已经觉悟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什么了。
但是,叶医师最后说出的,却是别的话语:「昨天我给太守去了一封快信,请他把因为这个病而死去的人的尸体——而且是尽量新的尸体準备好了。你们到那里去进行摘除病巢的练习吧。」
医生们的眼睛顿时都睁得快掉出了眼眶,他们不约而同地一起看向了叶医师。
叶医师那总是活力充沛的面孔上,如今却消失了所有的表情。他淡淡地用热水清洗着双手。
「我也没说过让你们一上来就接触活着的患者吧?」
不知是谁叹出了一口气,发出了小小的呼哧声。
叶医师的睫毛微微的摇动着,什么也没有说。
——只用嘴巴说,他们是不会明白的吧。
「那个,到底,要用多少具尸体练习……」
「你们自己决定。」
叶医师倏地抬起头来。那眼神又锐利到了彷彿能射穿心脏的地步。
「——练到你们自己觉得自己可以做得到为止,就回来。不行就别回来。接着就是你们自己的问题了。」
※※※※※
秀丽与燕青都在帮助着柴凛,为了準备东西而奔波着。
「——小心点千万别让热水断了!丝线还剩很多,可棉花减少的比想像的还快,跟金华联络要他们赶快送过来。还有弄髒的布,到曰落之前儘可能洗凈晒乾回收。从有余力的地方调人手过来。还有差不多要準备分配发饭食了。从各地请女性们过来,拜託她们来捏饭糰。食粮,茶叶,还有其他,重的东西就借男性的手!因为到了夜里也要照亮医生们的手边,要增加五倍的带罩子的烛台!呜,没有罩子的话就需要浆糊,赶快做浆糊!还有,一定要严格让大家轮班休息!都倒下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大家轮班来休息吃饭,绝对不能过度勉强自己!!」
「酒,葯,绷带,还有其他消耗品的残余量要随时确认,向我彙报!跟柴彰和州府联络,要他们把物资统统给我送来虎林城!到达的物资全部要进行确认,按种类区分开!可别弄混了,等到了必要的时候,却不知道放在了哪里,那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还有调查柴火还剩多少!等太阳下山,为了不至于冻死人,要拚命地给我準备火把!不够的话,等天亮点就快点安排人去砍柴!如果事态紧急的话,把城里面木质的东西都拆成片来做柴禾!武器也行,枪呀斧头呀的柄都是木头做的,一样可以当木柴。打开武器库去準备!!」
柴凛把仔细地记在头脑中的切开用特殊小刀设计图画在了图纸上,向虎林的工具官一个个地发下指令:「刀匠、铁匠都準备好了没有?因为是对活人使用的,器具损坏会很快。而且时常会沾到酒、热水,还有血。所以就会坏的更快了。——必须要大量生产才行。把铁、银、铜,还有其他的矿石的库存量的报告书给我。嗯,能不能再做些改善呢……要论耐热、耐锈的话,还是钢最好了,但是问题是要配合让铁不容易鏽蚀的石头……」
柴凛火急地过目了一眼矿石残量的报告书,他的视线忽然在一点上停顿了下来。
「——荣山上有被人当成废石头的银白色矿物……?嗯?银白色……不会是……」
柴凛的眼睛慢慢地睁大了,她一掌拍在几案上站了起来。
「不管是谁都好。赶快去取那个废石头的碎片送到我这里!对了,那座山对面就是黑州啊。难道会是……说不定真的是,黑州白州的刀剑匠人不惜花上百万金的,能够打出最好的钢来的,传说中的铬矿石……!」
然后,那个报告几乎是在同时送到了秀丽、燕青和丙太守手里。
「茶家的宗主代理春姬夫人似乎是给各分家发出了指示。各家都全面开放了自己的仓库,庞大数量的资金和物资开始运到了!还有,其他村子和镇子上发病的病人们也都听到了传言,会在午后陆续到达这里!这比预计的还要早上几天,虎林城能不能赶得上进行收容——」
「必须赶上!!」
各自身在不同场所的三个人,间不容髮的叫出了同样的一句话。
※※※※※
医官们来到了城郭的外面。因为叶医师所说的遗体就并排地停放在了那里。
因为时值冬季,尸体的腐臭程度还是很轻的。其中也有不少就在昨天才刚刚熄灭了生命之烛的身体。
沖鼻的强烈尸臭。如果是第一次见到这些的话,一定就会大殴大吐了吧。但是对她们来说,还是刚才那些活着的患者们给他们的冲击更加强烈。虽然论外观来说,病症恶化到极限的这些遗体更加恐怖,可是就只凭眼睛里还有微弱光芒这一点来说,就大不一样了。只是还活着而已,就有着凌驾其他一切的力量。
时间已经过了正午,但是仍然没有一个人回到叶医师那里去。
他们只是沉默着,苍白着一张面孔,只与消失了生命的躯体打着交道。
「……不可能的……」
忽然间,一个年轻的医官失手掉下了手中沾满鲜血与肉片的小刀,这样呻吟着。几丝透明的泪痕,从他那呆然地睁开的眼睛里滑过了脸颊。
「不可能的……我绝对不可能的……我会杀了他们的。」
听到这句话,其他的医官们也用双手遮盖住了面孔。
「我也是……以我的程度,是不可能救得了人的……」
由于考虑到体力问题,叶医师召集的大多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他们比起上了年纪的医生们来,面对死亡的经验要少得多,自然也很少有什么失败的经验。
只是因为憧憬华娜大夫传说中的切开术,为了理想而燃烧起的热情,他们来到了这里。而如今,他们却要第一次真正面对生命这个现实了。
药物疗法、针灸治疗——说老实话,他们很难得会遇到患者在处置之后死在自己眼前的情况。他们从来没有经历像这样真正面对活着的患者,以自己的手去左右那仅有一次的生命的事情。
如果能像叶医师那样,有着能够救活人命的自信就好了。可是,如今——如今的自己又能做到什么呢。从开始学切开人体的方法,到现在也只有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啊。
看起来是那么複杂的人体内。有那么多脉动着的血脉,只要错误的切断了其中的任何一条,人就会轻易的死亡了。所以绝对不允许失败。哪怕是指尖微小的震颤,就有可能亲手停止那奇蹟一般转动着的齿轮。
会杀掉别人的。虽然自己身为医生——却用这双手,自己杀死了生病的患者。
因为自己现在面对的是那边的遗体,可是却只会颤抖着手,什么也做不到。
虽然想救他们,可是根本就不可能做得到啊。
「……吶,如果是那位名高望重的叶医师的话……就是几十个人,他也能一个人抢救回来的吧……」
「……他的体力比我们还好,好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怎么想,都不可能……只有半个月的程度……」
软弱的嗫嚅开始在这里穿梭起来——可是他们马上又以说出这句话的自己为耻,立刻闭上嘴,沉默了。
如今在场的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一筹莫展,簌簌的流下了眼泪。
——明明身为医生的。可是眼睁睁的看这位病痛锁折磨的人们就在自己的眼前,却什么也做不到。这比什么都令人悔恨不甘啊。沉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不能自拔的他们,并没有发现到这里还有别的人在。
「那个,如果……从各位的打扮来看,是不是医生啊……?」
那是个微微地颤抖着的年轻女性的声音,一个医官没有在意地转头看去。
然后,他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
那个大概刚过三十岁的女性,背上背着一个皮肤变成了黄色的孩子。
「我是从九桑村过来的……医生……我听说能治好病的医生就在这里……」
女性抱着那个上腹部隆起大大的肿瘤的孩子,崩溃一般地向着医官跪了下去。
「求求您了……这个孩子……请您务必……务必……救驹烩个孩子啊……」
仔细看去,马车与人影正从山丘的那边不断出现。
「只要能驹烩个孩子,那么让我用什么来换都可以啊……!」
被他抓着衣摆的医官的脸孔在一片泪水中扭曲了。他想起了身在贵阳的陶大夫。
对于没有能到这里来比谁都要不甘心的老师,所託付给自己的东西。
「作为一个医生……你们继承了什么样的宝物啊……!」
——您说的一点没错,陶大夫。
那并不是切开的技术。
那是让这个几乎被绝望所摧毁的母亲,背着自己的孩子以一双女性的纤弱脚踝走了这么远的道路的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