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整顿人事,不在编製的冗官中,右侧所列之人,将于一个月后免职。」
手拿书信一通狂奔而来的秀丽,发现王城内某处已是人山人海。好不容易挤进人群,看到的是跟手中书信内容一样的大榜。唯一不同的是榜上洋洋洒洒列着一长串姓名。秀丽的名字自不必说,连苏芳的名字都在。
「……看,人生还真是残酷吧。」
「狸狸!」
转身看到的是身着官服的苏芳。一穿上官服,平时弔儿郎当的举止也变得挺相称的,真是不可思议,大概是因为没有挂他那一堆狸猫吧?
「你怎么还是这一幅不慌不忙的样子?难道想就这么被撤职算了吗?」
「那还能怎样?都已经写着要撤职了,都是决定好了的事情了。」
的确,是只写了这么些,可是……
「一个月之后」。
写的不是「就地革职」,而是「一个月之后」。
秀丽在脑中迅速盘算起来。
「听好了狸狸,现在是月半,这么一个半中央的时间,为什么要特意划定一个月的期限呢?这里很重要!知道吗?!」
「完全没发现。」
「狸狸,稍微思考一下,哪怕只有一粒小米的程度,然后再回答我,好不好!」
「我讨厌动脑子嘛。话说回来,什么是小米?不是大米吗?」
「大米?……狸狸,你大概从来没有经历过忙忙碌碌到处打工的生活吧?」
「我是公子哥哎,公子哥的任务不是挣钱而是花钱啊。」
秀丽气得发抖。——这样的人不被撤职才怪。
「听着!」
秀丽凑近苏芳。
「上头真要是生了气,会是就地革职、即日革职。『小兄弟,明天起就不用过来了!哎呀真是给你添麻烦了,没办法上面让即日革职的嘛!』比这好一点的,『那要不你就在这待到月底吧。真不好意思,我们这里也很难办哪。就这样吧,拜託了!』然后爱莫能助地拍拍你肩膀。是吧?一般都会这样。」
「……呃——」
是这样啊,苏芳有些感服。
「可是这次的期限是一个月。本来一般顶多留你到月底的,为什么要留这么一个半长不长的缓期呢?——而且,关于理由只有简单明了的一句话——只是为了整顿人事。」
苏芳试着考虑了一下——如果不这样做,这个女人大概还要继续卖关子。
「……嗯,好像有点『以观后效』的意味。」
「对啊!」
而且还特意写明是「不在编製的冗官」——秀丽握紧了拳头。
「不管是哪个部门都可以,在一个月内我们一定要证明给他们看:我们是能派上用场的!要设法把自己推销出去,只要能让上头的人赏识,『不错,挺会办事嘛,那就来我们这个部门工作吧!』那样肯定就不会被撤职了!本来现在朝廷也没在为官员太多而烦恼,甚至可以说正是人手不足的时候——」
户部和吏部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忙得焦头烂额正是因为他们把不好好工作的官吏都撵出去了,实际上空缺的职位还很多。只是吏部很慎重,只肯选用能好好办事的官员罢了。也就是说,只要能让他们觉得自己能好好乾活就有可能被收留下来——
听着秀丽过于乐观的想法,苏芳揉了揉太阳穴,这女人还是这样啊——
「……你好像,想得太美好了哎。」
秀丽愤愤地挺直胸膛,昂首看着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苏芳。苏芳这一点比较好,不像刘辉和静兰,要把头抬得很高才能看到。
「喂,在现在这种快要被革职的紧要关头,不想的乐观点好好努力那还能怎么办?你我都没有那种余暇,可以为此灰心丧气、轻言放弃吧?」
特别是苏芳,这还关係到他父亲的生死。现在他父亲还被关在大牢里。
「不,你不是还有退路嘛,你还可以嫁给三太。」
苏芳漫不经心的话语说得秀丽脑门嗡的一声。只听见苏方「算了吧,没什么不好的。」之类唠叨个没完,比谁都直率的话像石块一样不断扔过来。正因为这样秀丽才更加不能后退一步。
好像不管什么时候,自己的决心都在受到考验一样。
「没有!就算狸狸不怀好意地乱讲,我也不会放弃的!」
「……呃,我不是不怀好意了。」
这时候,在一旁听着的官吏们开始发泄不满了。
「本来这就是因你而起的?」
「就是,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种事!」
「害得我也跟着被免官!给我造成了多大的麻烦啊!」
好像都是些「榜上有名」的冗官们。
本来就已经血压升高的秀丽终于爆发了——说什么呢?!
「……喂,你们这帮家伙,听好了……我认为,就算不为我的事,这个解僱通告也是理所当然的!」
咚!看着火冒三丈用脚狠跺地面的秀丽,这帮公子哥儿们不由得感觉到一阵胆怯。
苏芳也感到一阵心悸。这一年来经受了数次激烈斗争的考验之后,一旦真正发起火来,那气魄和兇相,彷彿要把那些高官都生吞下去——这一点大概只有秀丽自己没有意识到。
「这个工作的地方太不正常了!弔儿郎当的什么事都不做都能被养着供着,衙门又不是你父母!凭什么不工作还要给你们发俸禄?简直就是一伙蛀虫!被革职那是理所应当的事!要是在一般的职场早就被辞掉了!而且我们的俸禄来源是税金啊,人民的血汗钱啊!人民流血流汗辛辛苦苦工作缴纳上来的钱,让你们这些什么都不做的人昧下了,被添了大麻烦的不是你们,是纳税人啊!声明一点,在我看来这是一条相当合适的措施!要是我的话也会解僱你们的!不劳动者不得食,这是古往今来的常识!不正常的是朝廷才对!要是不服气的话,只有从现在起好好表现才行!」
被说得哑口无言一个个缩着脖子的冗官中突然传出了平静的赞同的声音。
「是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秀丽回头看去,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一边看着大榜,一边苦笑着。大概他也是冗官一员吧,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可能是这些人里面跟秀丽年龄最为接近的一个了。虽然从五官上看还有点少年的痕迹,但是与年龄不相符合的老成气质,让他显得比狸狸更像个大人。
「而且,从这里写着的名字来看,大家都是已经被捨弃了的牺牲者了。大家大概都是地方贵族,或者下层贵族,要不就是国试及第却没能通过吏部考试、还没当上什么官的一般阶层,而且在中央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靠山、门路吧?大概即使跟家里说了,也不可能改变现在的情形了。同样是冗官,中等贵族身份以上的名字就没有出现在这个榜上,这大概能说明上层已经达成协议、列出这样的名单了。」
顿时,众人一下都安静了下来。
之前还有精力抱怨的他们,这时候一个个都呆若木鸡,从他们越发苍白的脸部表情来看,这青年的话是说中他们的心思了。
「……真,真的?我原以为要是跟家里说一声还能想点办法……」
「我,我也是这么想的……本来就是父母给我买的官位……」
「本来就是听说不工作也行才来这里的!这不是骗人嘛!」
「我也是因为听说能一边玩一边拿钱才来的!这难道不就是我的工作吗?」
在一旁听着的秀丽气得头昏,几乎都要晕倒了。真想就这么晕掉,把刚才听到脑子里的对话全部当作是做梦算了。什么父母,什么边玩边过日子——
(……三太……说你?真是对不住……)
就连知道干活的柳晋也比眼前这些男人们可靠的多——而且是现在时。
——怎么可以这样!
在一旁看着秀丽的苏芳,一根根拽着自己的头髮。
「……绝望了吧,红秀丽。可是就是这样的人哪,我也是。」
「狸狸和他们还有些不一样哦。你是因为失去干劲了才游手好闲的,是吧?这也是常人的心理。那些家伙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过的已经是非正常人的生活了……」
苏芳扬起眉——感觉秀丽说了跟那个吓人的家臣说的一样的话。
——「作为一个人,有着蛮不错的感性哦。」
苏芳挠了挠头,不知为什么视线看得高了。……所以说跟这种直性子的人在一起会很累嘛。他喜欢无所事事,这本是个不争的事实,可——
「而且狸狸,你不是说为了你父亲也要变得积极些的吗?」
「……嗯,适当的变变吧……」
秀丽綳起了脸,却没有再多说什么。不知为什么,这个女人很了解人的心里话是什么。看起来像是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的想法,硬往人心里闯,实际上她从来都不会侵犯别人内心一步,苏芳也输给了她。
虽然比他要小很多,可是说什么也不会真正生气,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可是啊……)
苏芳叹了口气。关于父亲,生或死的可能性各佔一半。判刑之前,不管苏芳是否能做什么,父亲的生死都有可能在不相关的地方被决定了。客观地考虑一下,那将画商们灭了口的幕后人物,很有可能也会对狱中的父亲做同样的事。
……各佔一半,苏芳已经做好了思想準备。
(……就是这么一回事啊,所以……)
太残酷了、为什么啊,此类正常的理由和感情在这里是完全行不通的,这一点,比秀丽年长在朝廷里已经呆了多年的苏芳早已了解。可是秀丽呢?就算知道这些,又能算得上是真正理解了吗?苏芳有些怀疑。
虽然永远向着最好的结果制定行动方案是件好事,可是,还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不这样做就无法振奋起来了。
「别想得太好了」,这话不是苏芳太悲观,而是现实。
(……这现实,以前有人跟这家伙说过吗?……)
稍稍考虑了一下,觉得大概是没有。
(……想想看,她当官这才是第二年……而且还有郑悠舜之类协助,被朝廷最高级别的超有能力的官员们包围着……)
如果周围都是同样不管怎么困难怎么胡来,都不说不可能,一声斩钉截铁的「开工」,就真的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的官吏,那她也就会不考虑最坏的结果就把事情做完了。虎林郡的事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那样惊人的事情,平常是不可能的。
「怎么了狸狸?表情很奇怪啊。」
「……呃,没什么。」
虽说这样,那也不代表自己能做什么,苏芳重新想到。这样一个无论何时都斗志昂扬一往无前的女人,也不需要他帮什么。
现在也是,一点都没有沮丧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副很兴奋的样子。
「怎么能够就这么被撤职了呢?不行,得赶紧想办法……」
「……啊,对不起——」
有人轻轻拍了拍秀丽的肩膀,回头一看是一个三十一二岁的青年。
「刚才,你说这一个月内想方设法的话就能当上官的,对吧?」
从发音有些奇怪这一点分析,大概不是贵阳出身的人。
「啊?是啊。大概可以,或者说不设法做到的话就太不像话了。」
「那个,我……虽然国试及第……却一直也没能通过吏部的考试……字写得也不好看,说话啊、动作啊都不合格……所以才……」
秀丽很快就搞清楚了。秀丽和影月是因为受到特别对待才没有能参加吏部考试的,而一般的官吏,要想得到实职,国试及第之后都必须通过吏部考试,并从而决定分配取向。可是这个吏部考试也是道难题,就像这个人说的,容貌、书法、坐卧举止都要考察到。因此,对于贵族是一般教养级别的事情,但对于普通阶层来说却是道很高的门槛。要是不能通过吏部考试的话,就不能得到实职。不过由于能够通过国试也是一件相当大的荣誉,所以还能扬眉吐气地衣锦还乡,回去做一个适当的地方官员,大部分的应试者最后都选择了这条路。
根据这次的解僱方案,没有通过吏部考试而甘当冗官的,将在一个月后参加吏部考核,仍然不及格的话就会被遣回原籍——跟革职没什么两样。
「我……无论如何都想通过吏部考试,当上朝廷的官员……可是这样下去……」
莫非?秀丽出了一身冷汗。
「……喂,难道说,要、要我帮你忙?」
「拜託了!一个人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猛地低头向秀丽鞠了一躬。秀丽一下愣了,拜,拜託?
「喂喂,我自己也是同样在悬崖边上呢……」
「可是你是红秀丽啊!跟大男人比酒力啪啪啪放倒一大片、乘胜追击打得他们溃不成军、现在连工部和御林军都刮目相看、不时来邀你进行酒豪对决的那个传说中的红秀丽啊!」
这是什么传说啊!起初听到自己「禁闭」期间传出来的、也不知道是荣誉还是耻辱的、毫无根据的谣言——话说回来好像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根据——的时候,秀丽还有一些飘飘然。看来是跟工部管尚书比酒力的事情被人添油加醋了。
(……酒、酒豪对决是什么啊?)
「……莫非那个传言是真的了?……好家伙,你够厉害啊!」
「什么传言!!骗人的!一派胡言!别听他们瞎说,狸狸!」
「哦?那说你一口气干掉一大杯茅炎白酒也是假的了?」
「……呃……哪,那个……是真的……」
一下子热闹起来,男人们眼里隐约显出原先没有的敬意。
(……为,为什么男的都这样……)
七大不可思议之一——只要具有超人酒量,就能无条件的受到尊敬。
苏芳狐疑地低头看着秀丽。
「……喂,你,真的是女人吗?一般会死掉哎。」
「不要你管!」
秀丽绝望的大吼一声。十八岁的少女,居然被称为「酒豪」?真想大哭一场。
「不过,事态确是严峻到了最紧要关头了啊。」
轻轻喃喃着的是,刚才看榜的那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在这些人里面,他不论是举止还是言语都是最稳重的,而且每个细节都流露出沉着的气质和知性。秀丽刚才就在奇怪为什么这样的人会是冗官,而且还面临革职。
「我觉得,最危险的怕是连国试都没通过的那些贵族官吏了,尤其是年纪尚轻的各位。」
他一边看着榜示,一边摸着下巴,微微歪着脑袋。从他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看来,他大概是通过了国试的。
「要是真的就这样轻易被革职打发回了老家,就代表自己一族都被从中央放逐了……不好好努力的话,大概以后就再也不能跟中央拉上关係了,而且没了俸禄大概经济上也会很困难吧。别说是整天游手好闲过日子了,大概会被族人恨得要死,说不定还会被断绝关係逐出家门不得不流落街头……」
语气很平淡,描述的未来却相当悲惨。冷静而易懂的分析正确的渗透进了众公子哥儿的脑海,在这一刻终于认清了现实的他们脸色苍白地发出呻吟。
「真的?!我现在处于这种状况吗?」